杀死吾爱 第12章 原田

“你到底是什么？”我轻声问它，“你是富江吗？”

可它此刻好像没有空余回答我，那副肥大笨重的身躯上，所有的头颅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数不清的手足在疯狂挣扎，也包括穿过我胸膛的这只。

我紧紧攥住这只瞬间变得如柴火般干枯细瘦的手，缓慢地把它从心口中抽出。

有淋漓的鲜血从指尖滴落。

但在被贯穿的伤口之中，并没有一颗心脏在跳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类可以死而复生。

如果有人可以从死亡的道途中折返，那么她也就不再是人类。

六十年前。

“真夜，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回过神，隐约看见一个身着红裙的身影正朝我跑过来。

因为芦苇丛长得又密又高，她身形娇小，几乎淹没在雪白的芦花之间。她一路推开层层苇浪，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原来是我的堂姐纪子。

“我到处找你呢！”纪子抱怨道，“你怎么躲在这里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思绪迟滞得如同被冻结，她的声音响起来之前我在做什么，竟然完全想不起来。

我环顾四周，看见不远的苇花深处，是村里那间久无人问津的神社。神社的门一如既往被锁着，布满灰尘的门板上错落着无数虫蛀的洞，看上去像是随时会朽败成灰的样子。

从我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过那扇大门被打开的样子。

小时候，出于冒险的好奇心，尽管父母严令禁止，村里的孩子都曾经无数次在附近盘桓，有胆子大的，还试图撬门进去。可奇怪的是，那门虽然看上去并不结实，却始终没人能把它打开。好奇的孩子只能趴在门板上，透过虫洞向内窥探，却也只能看见黑漆漆的一片。

我从小就不是胆大的孩子，虽然也跟着哥哥和纪子他们来过几回，可是每回他们在折腾那扇门的时候，总是远远站在一旁围观。只有一次，因为大家都说我视力最好，被撺掇着向门里望了一回。

不过那时，我也和所有人一样，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在那目不可视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散发着源源不绝的寒气，使我当即打了个哆嗦。旁人只当是我胆小的缘故，都不以为意，可是我却莫名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所以到底为什么，今天我会一个人跑来这里呢。对于纪子的发问，我自己也觉得困惑。

纪子见我回答不出，也并没有执着。她拉起了我的手就要走，却吃了一惊：“好凉！”

她或许本来习惯性要说，怎么不多穿一些，但面对在八月仍穿得十分厚实的我，到底没能说出口来。

因为从小身子不好，即使在最热的夏天，我也要穿好几层衣服，今天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这样穿也并不会觉得闷热，今天的衣服里面却都被汗浸透了，被风一吹，便感觉湿湿的发冷。

纪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我的两只手都笼进她的袖子里，另一只手抱着我的背，带我向芦苇丛外去。

其实，纪子只比我大一岁，甚至还没有我高。但因为我从小身子不好的缘故，她总是像个大姐姐似的照顾我，村里还有人开玩笑说我像是纪子的女儿。

可是，纪子不是妈妈也不是大姐姐，她也只有十六岁，握着我的那只手柔软而稚弱。看她额头上满是汗的样子，一定为了找我已经跑了很多地方了。

我心里感到很愧疚，可是却笨口拙舌，不知道怎么向她开口，只好更加握紧了她的手。

纪子感觉到我的动作，或许以为我是怕冷的缘故，柔声安慰我道：“冷吗，马上到家了我们就换衣服。”

我摇摇头，不想纪子再为我操心。同时，心中又再次浮起对自己的厌恶感。

从小到大，总是要托赖他人照顾，却什么也不能为大家做。

这样的我，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回到家的时候，父母和哥哥都不在，纪子说他们是去附近的山上准备盂兰盆节的祭典了。村里很少有热闹的时候，所以大家都愿意去山上帮忙。看纪子的样子，似乎也是想去的，不过是为了陪我，她才留在了这里。

我换好了衣服出来，看见纪子坐在桌前，低着头，似乎百无聊赖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纪子姐姐，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在家里呆着不会有事的。”

但纪子果然和往常一样，只是笑着说她没什么事情，山上有的是人帮忙呢。

我想，这只不过是她安慰我的话，因为被说身子弱，魂魄不稳，不便做祭祀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去过山上，只是远远地看过山上的火光，喝过父母带回来的酒水。其实，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去山上。以前小的时候，纪子在我的恳求下偷偷带我上去过一回，可还没看见篝火，就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当时的脸色很是阴沉，一直骂我不懂事，纪子也跟着低下头。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提上山的事情了。

也许纪子刚刚急着找我，是担心我一个人又偷偷上山了吧。我默默想到。

“真夜，你快来教教我，这是什么意思呀？”纪子忽然喊道。

我走过去，才发现她原来正在看桌上的草稿，那上面都是我临摹的各式符咒。

附近的村子都传说，原田家能够通晓阴阳，不过我从出生起，似乎没有见过谁展现类似的能力。这些符咒倒是从家里翻出来的古书上看到的，不过，在我兴奋地拿给父母看的时候，他们都不以为意，说只是些没用的旧书而已。

不过那时，我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一心想象着借助符咒的力量，可以乘奔御风，遨游千里，对着书中的符咒，一再摹写，直到了然于心。

但是，即使是用了珍贵的朱砂，一笔不错地在桃符上书写，最后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父母说的，那只是本没用的旧书而已，那些符咒，也不会发挥出任何力量。

因此此时，听见纪子满脸期待地向我求教，我心里并没有对终于可以帮上什么忙的欣喜，反而觉得羞惭不已。

如果纪子知道我如此渴望窃取根本不存在的神秘力量，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小丑一样可笑呢。

可是，看着她的笑颜，我什么拒绝的话也无法说出口，只能讷讷地解释符咒的意思，并且告诉她，我只是因为一个人在家里无聊才对着书临摹的。

纪子没有嘲笑我，反而夸我能记住这么多繁复的形状很厉害。

纪子永远都是这么温柔善良，我却想象她会嘲笑我，真是太傻了。

“对了，真夜，”纪子忽然对我说，“再过几天，你就十五岁啦，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嘛？”

在我们村子里，十五岁就算成年了，从小我就在等着这天。老人们都说，我身子不好是因为魂魄不稳的缘故，到成年的那一天，人的魂魄彻底稳定下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和哥哥和纪子一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夏天也只能穿着厚厚的衣服缩在家里。

因为想做的事情太多，我反而不知道到底要先做什么了。同时，我的心里也在害怕，害怕十五岁生日过后，什么也不会改变，关于魂魄的说法，只是老人们宽慰我的话而已。

“我想去上学。”我最终说道。

我们村子里没有学校，哥哥他们都是要翻过几座山，到镇子里的学校上学。每天哥哥从学校回来，如果有空的话，就会跟我讲上课的内容。关于外面的世界，我所知道的事情大多就来源于家里的藏书和哥哥的讲述。

纪子的家里并没有让她去上学，她平时也总说自己根本不想去。但此刻我提起时，却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波光，我想，纪子本来就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她当然也是会对学校这样一个离我们生活很遥远的地方产生兴趣的。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好吗？”我握住纪子的手请求道。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温柔地回握过来。

那天，纪子一直陪我到很晚，可是父母和哥哥始终没有回来。纪子不放心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便带我回了她家。直到叔叔从山上回来告诉我，我们才知道因为今年的祭典离我十五岁生日很近，父母想借此祈求祖先庇佑我的魂魄安稳，所以这几天都要在山上准备，不能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的所有人都很忙碌，只有纪子始终在家里陪着我。

终于到了祭典那天，纪子早早带我去到村里的高处。只见夜幕降临，月亮却没有出来，四野群山都只剩下黑黢黢的模糊轮廓。我记得几座山的方位，一眼不错地静静等待着篝火点燃的时刻。

好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远处的山顶上忽然亮起了一丛火焰，炽烈明亮，将半山腰都隐隐照亮，然后是第二丛、第三丛……邻近的山峰上，接连冒出了五团直冲云霄的篝火。这些火焰随山峰起势连成一个圆环，恰好将村子围绕。

我和纪子都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往年就已经习惯的场景，今年却莫名紧张起来了。

或许还是因为我快要成年的缘故吧，对这场祭典，好像也不自觉寄予了更多的期望，所以总是心存忧虑。

不过，既然祭火已经点燃了，就意味着祖先的灵魂已经被迎回了人间，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照看好祭火就好，一直到送魂的那天……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远处的五团火焰忽然摇晃闪烁起来，就好像忽然之间，从四面八方都吹来了狂风。不过，我们这里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几日始终在我心头萦绕的不安再次探出水面，我挣开了纪子拉着我的手，一个人向楼下冲去。

“真夜，你要去哪里？”纪子在背后喊我，可是我好像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有咆哮的风声灌进我的耳朵里，在风声之中夹杂着隐约的人语，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发出尖叫。他们都是谁，我完全不知道，只能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

我努力睁大眼睛，看向远处的群山。

只见山顶上祭火还在剧烈摇晃，颜色不知何时已从明亮温暖转为幽暗阴冷，就好像一个人被寒风冻僵了的皮肤颜色。

我还来不及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就看见，所有的祭火，忽然全部熄灭了。

说明一下，节日仪式和现实不完全一样，有编的成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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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原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