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嫣欢喜地弯着眉眼,看向韩丹和江筱筱。
“劳烦娘子们了。”
“无须客气的。”
“是呀,小娘子也是漕仓伙计的家眷吗?”
“诶?家眷?我……”钱文嫣怔然地指着自己,悄悄看了一眼目视着前方,不紧不慢跟车走着的程生蕤,她眨了眨眼睛,压低音量应了一声,“嗯。”
“原来都是熟人呀,我们的良人也在漕仓,已有数年了。”
“说起他呀,成日里不着家,家中的薪柴都无人料理,只能找卖炭翁来买。”
“他也去押运漕粮了吗?”
“看来小娘子也没少受这苦,我与你说呀……”
太平车上,三位娘子探着头,亲密地讲着话。声音时高时低,十分热闹。在韩丹正拉着钱文嫣说起,出船捕鱼的趣闻时,太平车已稳稳停了下来。
韩丹与江筱筱利落地跳下车,跟着她们身后的钱文嫣。她看着地面,正犹豫着,不知道如何下脚。一路上沉默跟在她身边的程生蕤,伸出手,把她抱了下来。
西城门已聚集了不少结伴上山的人,钱文嫣站定了脚,便有几位脸熟的官人走上前来。
“怪不得我说今日这天气好,原来是程小郎把家里的小女娘也带来了?”
林家大郎林海松揶揄着,连带着周围的几位漕仓伙计也一同笑了起来。有些没有见过钱文嫣的,便探着头,看着她清丽动人的容颜,纷纷赞着俩人般配。
钱文嫣正羞涩着,余光却瞥见了林海松身后的小娘子。
林家娘子林茉芬早早便打扮好,在城西等着,只盼着人少时,可以借机与程生蕤多说几句话。
林茉芬有时会去漕仓给兄长送饭,偶然一次,看到在盘点货物的程生蕤,便看上了他。
在她看来,程官人俊朗沉稳,哪怕料钱少,住在赁来的小宅子里,也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林茉芬听说,程官人家中有一位小娘子,貌美如花,但是身子骨不好。她与程官人私定终身,遭家人反对,这才私奔到此地。
尽管知道了钱文嫣的存在,林茉芬还是没忍住,更加频繁地去漕仓。看着独自在高地上、啃着干粮的男子,看着他与伙计们谈笑风生,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姿……
兄长及漕仓的伙计时常提起过,程官人家中的小娘子体弱多病,汤药不离手。入冬以后,地炉更是没灭过。程官人衣袍单薄、哺食也只随意地吃些朝食剩下的饼子,省下的钱,不止要供小娘子的汤药、家中薪柴,还有衣裙首饰、胭脂发带……
林茉芬越是留心着程生蕤的消息,听到程生蕤的体贴入微,越是对他着迷。直到一日,她趁着程生蕤上工时,提着枣馍,上了门。
她见到传言中的小娘子,看着她的崭新的衣裙、白嫩的双手、精致的发髻……真正明白了,常在兄长及漕仓伙计口中提起过的一切,比起她想象中,更加美好、更加诱人。
小娘子很美,但很脆弱。不适合严冬时节,也不适合仅仅靠着漕仓工作养家糊口的程官人。
她才是适合的人。
林茉芬温和地,递出了枣馍。小娘子眼中全是挣扎,却还是怯怯懦懦地伸出了双手,接了过去。
面色好苍白啊,脉搏虚弱无力。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在眼前。
……
看到林茉芬瞬间,钱文嫣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脊背隐隐发凉。
她仰头看着程生蕤,内心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或许又要发病了。但是,她真的不想走,她不愿意让程生蕤吃林家小娘子食盒里的糕饼。
程生蕤不动声色地调转了一个位置,把钱文嫣护在身前,挡住了某一个方向,不太友善的窥探。他从前没有注意过,如今看到他的小娘子忐忑的模样,不由心生了厌恶的情绪。这是他从漕船上醒来,第一次厌恶一人。
但是,他不准备带着小娘子逃开,也不准备替小娘子挡住所有的困难。他的小娘子,也应该学会面对挑战。即便他不在的时候,也可以保护自己。
程生蕤若无其事地摸了摸钱文嫣的面颊,低声问。
“怎么了?”
“我,好像……”
钱文嫣还在犹豫,她害怕自己强撑着上山,会拖累程生蕤,还有她新结交的娘子们。
程生蕤点了点头,没有催促,耐心地看着钱文嫣。他相信眼前的小娘子,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
余光看到,淡粉色衣裙的娘子朝着他们走来,钱文嫣当即下了决心。她紧紧拉着程生蕤的袖子,仰头望着他,眼中写着焦急。
“我们何时走呀?”林家小娘子要来了,还是快些走吧……
程生蕤笑了起来,他把帷帽的轻纱放下,挡住了钱文嫣的面容,牵着她的手。
“现在。”他的小娘子,很乖。
钱文嫣点了点头,扭头看了看韩丹和江筱筱,和她们相约在半山腰。程生蕤没有松开过她的手,浅笑着等着娘子们暂时道别后,便跟着出发的伙计身后,越过了林家兄妹,出发离城。
林茉芬掐着掌心,直勾勾地望着程生蕤和钱文嫣的背影。目光灼热,稍稍留意到她的人,就会察觉出了林家娘子的心思。
林海松看着林茉芬的面色,不由感到震惊。自家的姐儿,似乎看上了,与人私奔来此处定居的程官人。他的心乱糟糟的,全然没有了出门前的干劲,甚至都想打道回府。
在漕仓伙计的催促下,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大部队。只盼着自家姐儿可以知难而退,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出城后,他们跟着人流,没有停歇地走了几里路。尽管他们的速度很慢,但钱文嫣还是觉得精疲力尽,面色微微发白,气喘吁吁着。
林茉芬突然上前,张开双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声线清亮悦耳地开口道。
“程官人,小娘子的气色很差,不能走下去了。”
程生蕤扶着钱文嫣,看着她,轻声问:“还能坚持吗?”
“我,我……”
钱文嫣看了一眼精神奕奕、气色红润的林茉芬,神色有些恍惚。林娘子,她一点儿都不累吗?
林茉芬走至钱文嫣的跟前,温和地望着她。
“小娘子可是胸闷气短,心口隐隐绞痛?”
“林娘子会看诊?”心口有无绞痛,她还未有感觉,但是胸闷气短,却是属实的。
“我并不会医术,平日里都在亲戚家的药房里帮忙,故而见过如小娘子这般症状的病人。”
钱文嫣眨着眼睛,看着林茉芬的眼中,多了几分艳羡。林娘子,可以随时出门呢,不像她……
程生蕤看了一眼钱文嫣,目光落到林茉芬身上,认真地看着她。
“依林娘子的见闻,她现下状态如何?可要提前归家?”
“已走了半途,小娘子……”
林茉芬犹豫着,看着钱文嫣,在她露出了不舍的表情时,林茉芬又似不忍心般,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娘子注意休息,不要分过劳累,暂时也不必让她归家的。”
钱文嫣松了一口气,望着林茉芬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感激。
程生蕤揉了揉钱文嫣的头发,有些无奈地淡笑着。有了林茉芬的加持,钱文嫣更有底气,她仰着头,眨了眨眼睛,似是在说——你听听,人家都说我无碍了。
不想回家的念头,充斥在钱文嫣的心中,反倒是让她忘了,最开始不愿意回去的原因。
林茉芬看着俩人无声的交流,眼眸微动,动作利索地从暗袋中翻出了一支瓷瓶。
“这里有一枚苏合香丸,是我要赠与他人的生辰礼,今日恰好买来,带在身上。它有治疗胸闷绞痛、令昏迷者清醒的奇效,你且先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钱文嫣闻言,连忙摇着手,婉拒道:“既是娘子送与他人的生辰礼,我们自是不能收的。”
“你这小女娘,何必与我客气?”林茉芬亲昵地望着钱文嫣,笑骂了一声,把瓷瓶塞进她的手中。如长姐般,伸手摸了摸钱文嫣的脸颊,宠溺地与她说话,“小娘子,真是乖了。”
钱文嫣愣愣地捧着小瓷瓶,有些无措地望着程生蕤。她是怎么,收下的?
林茉芬似乎突然记起程生蕤的存在,换了一副端庄的神情,看着程生蕤,温声劝说,“这枚药,你们且先收下。若是途中小娘子身体不适,送水服下,兴许有效的。若用了药,回城后,你们再去药铺里买一枚给我便可;若是未用上,明日交与阿兄,还我就是。”
林茉芬话说至此,而药丸也已在钱文嫣手中,程生蕤没有再推辞,作揖行礼。
“林娘子心善,在此便多谢了。”
钱文嫣看着小瓷瓶,觉得它烫手得很。她心道,林娘子似乎是位温柔善良的好女娘。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像亲近韩丹、江筱筱一样,与她来往。
这枚药,她不能用。钱文嫣暗暗下了决心,还是免不得腹诽自己心胸狭隘,不如人。
“不必的。”林茉芬探着头,回头遥望了片刻,轻声嘀咕了一句,“阿兄走去何处了?”
程生蕤指了指不远处的树荫下,也好心地提醒道:“他在前头,已等了你许久。是我们耽误你了,快些寻你阿兄去吧。”
林茉芬背对着程生蕤与钱文嫣,望着果然在等她的林海松,表情有一瞬间无法控制的僵硬着。
分明说过,不要等她的!
“小娘子……”林茉芬回过头,神色担忧地望着钱文嫣。
“不必担忧,你且去吧。”
程生蕤还是那般温和地笑着,挥了挥手,与远处的林海松打了一个招呼,便不再看林茉芬。
程生蕤把竹篓取下,拎在手中,背对着钱文嫣,弯腰蹲下身子。
“奴奴。”
“你要背我?”钱文嫣惊喜不已。
“上来吧。”
钱文嫣不再迟疑,用力扑在了程生蕤的背上,紧紧环抱着他的脖子。随着程生蕤背着她起身,钱文嫣兴奋地甩动着双脚,沉浸在难得地快乐中,全然忘了林茉芬还伫立在原地,看着他们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