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嫣做了亏心事,心慌意乱,甚至不敢去看程生蕤。
程生蕤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钱文嫣腹痛了一夜,肚子硬硬涨涨的,请来大夫看过,说是积食。他与罗安都纳闷了许久,想不通小娘子是怎么积食的。
“往日里,也不见你爱吃枣馍。这林家娘子做得再好,以至于要全吃了,难受了一整夜?”
钱文嫣低着头,不敢回嘴,认下了贪嘴的名头。程生蕤却不肯让她沉默下去,抬起钱文嫣的下颏,望进她的眼里。
“或是,你想毁尸灭迹,不想让我知道她来过?”
程生蕤的目光,让钱文嫣感到无地自容。她觉得自己这样,善妒说谎,实在不是好女娘应有的行为。心中破了防线,她抽泣着,把隐藏了许久的心思,慢慢道出口。
“我……我不想……林娘子的枣馍做得可口,我不想你记得她的好,也……也不想你吃……其他小娘子做的东西……”
程生蕤看着钱文嫣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猜到小娘子的心思,然而亲耳听到,还是忍不住怔然。
这小女娘,在他面前挺机灵的。怎的,面对外人,却变得这般软弱可欺了?这样,不行。
“既然不想我知道,何必要收?”
“人家林娘子特意送来,我……我不收,岂不失礼?”钱文嫣的眼睛,哭得红通通的。
程生蕤看着自己手中的碗,恍然大悟。他原以为,是钱文嫣足够的依赖他,所以只要是他递出的东西,钱文嫣都不会拒绝。
原来,不是这样的?连陌生人给的,她不喜欢的东西,小娘子也拒绝不了?
程生蕤磨了磨后槽牙,没好气地轻轻敲了一下钱文嫣的脑袋。
“失礼的是贸然上门、惹你不快之人!”
钱文嫣捂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程生蕤,看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不介意我?我把……”
“介意。”
程生蕤的回答,让钱文嫣沉默了下来。她面色微白,抱着自己的手,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程生蕤却不依,双手按在钱文嫣的肩膀上,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的眼睛。
“即便是小事,我也介意你把它藏在心里,对我隐瞒。更介意你,容人上门欺辱,也不作反抗。”
钱文嫣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力量,沉甸甸的,让她的心都沉静了下来。鼻尖微酸,她眨了眨眼睛,把头埋进了程生蕤的颈窝处。
怀中的小娘子娇娇软软地依偎着他,程生蕤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揶揄道。
“这会儿,不惧我厌你了?”
“才不会,程家小兄,是最好的。”钱文嫣谄媚好话,好似说不尽。
程生蕤没有忘记,更重要的事情。
“不许插科打诨,继续说。方才那些闲话,既不是林家娘子说的,又是何人?”
钱文嫣攥紧了程生蕤的衣襟,深吸了几口气,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是林娘子的姨母,她想给你说亲。但,没看上我这个小姑子……”钱文嫣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抬眸看了看程生蕤,又低下头,委屈地说,“可我,不是小姑子……”
“这话,你不与上门之人说,和我哭诉又有何用?”
程生蕤垂眸,看着衣襟上的小手,他挑了挑眉。捏起钱文嫣的手,淡漠地移开,不许她如小儿一般,只会拉着他的衣袍委屈。
钱文嫣举着双手,因着程生蕤的冷淡,而倍感无措。
“我,不知如何说……”
“自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说过,你不必在我面前强忍委屈。更没允你,在旁人跟前忍气吞声!”程生蕤没好气地瞥了钱文嫣一眼,像是气极了,偏过头,不愿看她。
钱文嫣抓住机会,拉住了程生蕤的手,仰头看着他,“你莫要气恼,我,我记住了。”
程生蕤回过头,在钱文嫣的头发上,胡乱揉了一把。
“这会儿,可有精神?”
钱文嫣点了点头。
她的程家小兄,似乎没有想要与林家娘子说亲的想法,也不介意她偷吃了枣馍。
钱文嫣心中的郁滞全散,感到心旷神怡,精神抖擞。
看到小娘子面上轻松的笑容,程生蕤也安了心。指尖在钱文嫣的额前拨了拨,慢条斯理地捋着被他揉乱的发丝。
“可还想出城?”
“你愿意让我同去了?”
钱文嫣的眼睛亮了亮,又惊又喜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程生蕤微微笑着,眼里却是十足地认真,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上山,要走很远。你若是要去,便要自己走,哪怕累了,也不能哭闹。”
“我不会哭的。”
钱文嫣咬了咬牙,倔强地看着程生蕤。
程生蕤没有意外,他轻轻颔首,站起身来,往外走。
“既如此,便起来洗漱。天冷,要穿得厚实些。”
钱文嫣闻言,连忙下榻换好衣裙。坐在梳妆台前,动作娴熟地梳了一个鬟髻。在奁盒内看了几眼,取出了程生蕤新买来的红色织锦发带,缠在鬟髻上。
发带的尾部上各绣着一朵牡丹,不止栩栩如生,还可闻到淡淡的牡丹花香。
钱文嫣没忍住,在铜镜前欣赏着自己的发髻。先前,在程家小兄强硬的态度下,她一边哭着,一边学着绾发梳头的那段日子,分明没有过去很久。现在想起,却又好像已过了一世。
“好了便过来。”
程生蕤坐在饭桌前,轻声唤了一句。
钱文嫣笑了笑,放下梳蓖,绕过围屏,站在程生蕤的面前,转了一个圈。
“好看吗?”
葱白色的袄子,下裳搭配着浅紫色花染百褶裙,上面绣着春日花鸟图,随着钱文嫣的步态,隐隐可看到绣着牡丹花的鞋履。
“秀色可餐。”
钱文嫣坐在程生蕤的面前,托着腮,喜滋滋地弯着眉眼。“程家小兄的眼光真好。”
“嗯。”
程生蕤装了半碗热乎的汤饼,放在钱文嫣的面前,又把肉糜饼移至她的手边,便低头吃饭。
不知何时开始,他已有了这个习惯。哪怕是在押运漕粮的路上,他都会趁着闲暇时间,去逛一逛女娘子的胭脂首饰、发带襦裙,或是看一看蜜煎果子、香料玩具。
同行的伙计们,时常会揶揄他,家中的小女娘是他未过门的良人,还是他待嫁闺中的姐儿。他从未解释过,也认为无须刻意与人谈论私事。但是……
林家是李黎的熟识,他们应是知道,他与小娘子的关系。却容得家中女眷再三上门,欺小娘子年少单纯、不懂世故。
程生蕤在心中冷笑了几声,面色却一如寻常。看了一眼钱文嫣碗里的汤面见了底,又在大锅中舀了一些。
“够了够了,我饱了……”
钱文嫣摇着手,连连拒绝着。
程生蕤没有停下动作,按着往日里钱文嫣的饭量,仅仅多添了两勺。
“朝食没吃饱,上了山,你就只能挨饿。”
钱文嫣一听要挨饿,也有些忐忑,连忙低着头,努力吃饭。
程生蕤看着难得认真用饭的钱文嫣,比起要他哄着,如填鸭般费劲的法子。程生蕤突然发现了,更加有效的方式。
用完朝食,程生蕤准备好砍伐薪柴的工具,背着竹篓,把围着轻纱的帷帽放在篓子里,领着钱文嫣出了门。
在巷子口,程生蕤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着。钱文嫣抬头看他,困惑地问道。
“怎么不走了?”
“我们叫一辆去城西的太平车,你坐车走。”
太平车由健壮的骡子拉着,专在城中运货。有时货物不多,赶车的老汉会运上几个人,挣些零碎钱。
钱文嫣还精神着,也不欲浪费,故而推辞道:“不必了,我可以走的。”
程生蕤却没有依着她,挥了挥手,招停一辆车。把钱文嫣托举至车里,从竹篓里取出帷帽,替她戴好。
“这会儿先省点力气,出了城,你走不了,也得走的。”
车里还有两名娘子,也都背着竹篓,看着扶着轻纱的钱文嫣,笑着说。
“小官人心疼你,也不必想着替他省钱了。”
“听到了?坐好,勿乱动。”
钱文嫣羞涩地望着,面不改色走在车旁的程生蕤,耳根子微微有些发热。声音细小的,呐呐应了声。
“哦。”
车中的娘子们见状,都不由得捂着嘴,爽朗地笑了起来。连赶车的老汉,也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们几眼,眼中带着深意地驱着车。
钱文嫣虽然害羞,却还是不忘程生蕤的嘱咐,双手落在膝头端坐着。
车中年纪较长的韩丹,稀奇地看了眼钱文嫣。她很少碰到像钱文嫣这样容貌清丽,有一股子养尊处优的气度,却不见骄纵任性,声音软糯可爱的小女娘。
韩丹不晓得钱文嫣私下的脾性,但眼下瞧着,却有一种天然的好感。
“小娘子,你们也要上山?”
钱文嫣看向韩丹,伸手掀起围纱,抿着嘴甜笑了一下。
“家中没有薪柴了,我们去取些回来。娘子们,也是吗?”
韩丹身旁的江筱筱,在看到钱文嫣掀起轻纱与其说话时,也忍不住开口。
“我们是听说漕仓里的伙计们要上山,便跟着去,挖些野菜的。”
“啊,还有野菜可以挖?”
钱文嫣在李家吃过几次野菜,有些鲜嫩可口,不输城中的菘菜。
韩丹从钱文嫣的眼中看出了几分兴趣,便盛情邀请道:“官人们去砍伐薪柴时,小娘子可以与我们一道走。”
江筱筱也出声应和,“柴薪生在高处,路不好走的。娘子们都在是在平坦的地方活动,你与我们结伴,哪些野菜好吃,哪些菇子无毒,我们都晓得的。”
韩丹与江筱筱的性格爽朗热情,以及她们说的提议,都让钱文嫣很心动。她歪着头,看向跟着车走的程生蕤,眼里全是期待。
程生蕤看着车里的娘子们,很好奇,她们是怎么在三两句的闲话间,便如此一见如故的。
他浅笑着,点了点头,“不可顽皮,要听娘子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