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城门出来,大部队已走了二十多里的路程,却还没有到达半山腰。所有人都在保持体力,沉默着赶路。
程生蕤背着钱文嫣,走在山道间。他可以感觉到贴在后颈上的面颊,软绵绵的,温热的鼻息绵长地倾洒在他的皮肤上。
他的步伐,越发轻慢稳健,唯恐吵醒了他背上,睡得香甜的女子。
不知又走了多久,视野变得开阔了。站在半山腰间,眼底便是依水而建的扬州城,繁华景象一览无余。众人都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感受着天晴气爽、阳光明媚,赶路的紧张顿时消减了许多。
节奏均匀的晃动感突然消失,钱文嫣在睡梦中醒来,睁着迷蒙的眼睛,便看到扬州城宏伟又不乏秀美的全貌。
“这是扬州城吗?我们住在哪里呀?”她顿时清醒,抱着程生蕤的脖子,欢腾着,连连赞叹眼前的壮阔。
程生蕤唯恐钱文嫣乱动着,会滑落下去,便掂了掂,把她背得更高了些。
“我们住在城南,这里。”程生蕤抬着下颏,指了指方位,“看到河流了吗?在它的东侧,便是水开巷。”
钱文嫣的目光顺着程生蕤的指引望去,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她好似跨越了遥远的距离。顺着河岸,走过水开桥,来至巷子口。他们还如往常一般,漫步在窄巷中,平静又安宁的快乐充斥在她的心间。
“水开巷的尽头,就是我们的家。”钱文嫣歪着头,在程生蕤的颈间蹭了蹭,接着说道。
听着钱文嫣声音娇软地申述,程生蕤勾着嘴角,笑了笑。与钱文嫣一同,望着张家旧宅。
他的心头突然浮现起一个疑惑——若是买下这处宅子,需要多少钱?
随即,他又感到有些好笑。
来年开春,小娘子的身子养好了些,他们要启程回汴京的。这里,一旦离开,也许便不会再回来了。
汴京,会是何种面目?他们呢?该是怎样的情形?
程生蕤有些惘然之感,直到听见钱文嫣的笑声,他方掩下莫名感伤的情绪。偏过头,看着钱文嫣。
“在笑什么?”
“我在想,这时辰婆婆应是在庭院中晒太阳,定然料不到我会在这山中看她。待明日,我说与她听,肯定会让她惊得目瞪口呆的。”
钱文嫣想着罗安惊讶的表情,便忍不住痴痴地笑起来。程生蕤闻言,却没有那般高兴了,他苦恼地叹了口气。
“李婆婆知你上山,定会怨我……”
“咦?怎么会?婆婆最是和善了,怎么会怨你带我出来玩呢?”
钱文嫣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望着程生蕤。程生蕤抿了抿唇,声音中满是无奈。
“不是出来游玩。”他们是来取薪柴的!
“是哦,我是来挖野菜的!咦,韩娘子她们呢?”
钱文嫣探着头,寻找着韩丹与江筱筱,在刚刚爬上半山腰的一群人的后面,看到了她们。钱文嫣挥着手,与她们打招呼。
“小娘子到了多久了?”
韩丹扶着江筱筱,汗涔涔地走了过来。钱文嫣歪着头,看着程生蕤,眼里是询问的神色。
程生蕤颔首微微笑了一下,看着韩丹等,开口道:“有一盏茶的时间了。”
韩丹仰着头,看着钱文嫣把下颏支在程生蕤的肩头,神情闲淡的模样,不禁调侃道。
“小娘子,你这是,要程官人背着去挖野菜吗?”
江筱筱捂着嘴,偷乐了起来。钱文嫣自顾了一眼,顿时羞红了脸,连忙踢踏着双脚,要程生蕤把她放下。
感到背上的人毛毛躁躁的,程生蕤略感无奈,弯下腰,松开了手。
“我,一时忘了……”还没站稳,钱文嫣便开口解释。
江筱筱憋着笑,配合地说道:“都怪程官人,没有提醒你。”
韩丹也笑着,十分认真地点着头,看着钱文嫣的眼睛,全是鼓舞。全然是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
程生蕤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们,认为自己已然可以继续出发,跟上其他伙计们的脚步,离开这个不怎么讲道理的族群。
钱文嫣咽了咽口水,轻轻摇了摇头,“……也不怪他的。”
“小娘子这般会心疼人,程官人真是有福气。”
韩丹拉着钱文嫣的手,看着她的眼神里,如同替程生蕤挖到了绝世珍宝。
程生蕤对于这些揶揄已见怪不怪,面色如常地听着,也不出言回应。反观钱文嫣,却没有这份淡然。她双颊红扑扑的,抵抗不住娘子们伶俐的口齿,羞得恨不得找一处洞府藏匿起来。
不远处,漕仓的伙计徐段等人,正准备出发取柴薪。他们高呼着程生蕤,邀他一起走。
程生蕤低头看着钱文嫣的面色,沉沉睡了一觉,已有了血色。他略略安了安心,把竹篓内的砍刀别在腰后,提出自己的水囊,掂了掂篓子的重量。估摸着钱文嫣可以背得动,这才把篓子给她。
“这里还有朝食剩下的肉糜饼,若是饿了,就着羊乳用些。”
钱文嫣抱着竹篓,低着头看着用油纸包裹得严实的饼子,以及装着羊乳的水囊,轻声应着。
“我晓得了。”
程生蕤摸了摸她的头发,嘱咐道:“若是累了,便坐在树下,等着我回来。”
钱文嫣望着程生蕤,点了点头,“知道了。”
程生蕤觑着钱文嫣,迟疑了片刻,“那枚苏合香丸……”
钱文嫣急忙忙摇着头,张大了眼睛,提着十足地精气神。
“我身子无碍,不必用这药丸的。回了城,我们便把它还与林娘子。”
程生蕤颔首着,他心中也有顾虑,非紧要关头,也不欲让小娘子胡乱服用香药。
“山中有许多捕猎用的陷阱,切记要听娘子们的,勿要乱跑。”
钱文嫣在程生蕤的帮助下,把竹篓背了起来。她第一次背竹篓,新奇地拉着绳带,随口答了一声,“哦。”
程生蕤看着心不在焉,把玩竹篓的小娘子,心中还是不放心。
“可记住了?”
“记住了。”
“程小郎若实在不舍,便把小女娘也带上吧,免得取薪柴时,犯了相思。”
“是呀,小女娘也一道走吧。”
程生蕤这般优柔寡断、婆婆妈妈的模样,漕仓的伙计们都没见,啧啧称奇下,免不得调侃了起来。
感觉到周围探看的眼神越来越炽热,调笑声不断,钱文嫣站立不安地推了推程生蕤,催促他快些走。
“我真的记住了,你且去吧。”
程生蕤看着丝毫没有挽留之意的小娘子,没好气地叹了口气,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朝着笑得最欢实的徐段走去。
徐段感到一丝不善,连忙拉着手边的汪凡连,闪躲着,唯恐遭到程生蕤的报复。
“五郎,你躲什么?”
“我可是知道,你小子不是好惹的。我取笑了你,还不得要防着点吗?”
“你要这么说,我实在是……”程生蕤利落地错身而过,突然移步至徐段的面前,把他堵个正着。
“程官人,大人大量……九郎,快快救我……”
汪凡连退了一步,幸灾乐祸地斜睨着徐段,扬声与程生蕤说道:“正好近日我瞧着他不是很顺眼,你且治治他,不必手软的。”
“你,你怎么还落井下石啊,哎呀……”
程生蕤双手抱臂,还没有动手,徐段却被突然走上前的林海松,吓了一跳。林海松看见徐段没正形的模样,不耐烦地抬腿,轻踹了他一脚。
“哎哟,林老大,你这满脚的泥巴,把我衣裳都弄脏了!”
林海松闻言,瞪着眼睛,指着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成天的碎嘴,没有站相,是要给你治一治。”
“我可以出力。”程生蕤挑着眉,开口道。
汪凡连也自告奋勇,不愿缺席,“还有我!”
“我的天爷呀,你们这一个个的,都盼着要打死我,太命苦了我……”
徐段捂着面,伤心欲绝地嚎哭了几声。程生蕤揉了揉耳朵,看着林海松以及汪凡连,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段假哭着,透过指缝,看到暗暗密谋地三人。想也没想,撒腿狂奔,逃命而去。
三人哭笑不得地看着徐段的背影,甚是无奈。汪凡连眼眸一转,适时地看着林海松,进言道。
“五郎这腿脚,不多跑几趟押粮的差事,岂不可惜?”
程生蕤赞同地颔首着,“确实可惜。”
“恰好明日,还有一趟去往江都仓的差事,便让他去!”
汪凡连憋着笑,一副正经的模样,“我要把这好消息说与他听。”
程生蕤挑着眉,“回城便可让他归家,收拾行囊。”
林海松被汪凡连与程生蕤的盘算,逗笑着,他拍了拍程生蕤与汪凡连,“如此,我们也走吧,去瞧瞧他在何处撒欢儿。”
上山取柴薪的漕仓伙计们,都陆陆续续地,往深山处走。挖野菜的娘子们,也背着篓子,四散开来。半山腰地阔地上,慢慢静了下来。
韩丹看了看周围稀稀疏疏,并不多人,她便压低声音,与江筱筱、钱文嫣抱着说道。
“我们也走吧,我知道一条小路,长了许多婆婆丁,你们跟我来。”
江筱筱的眼睛亮了亮,连忙拉着钱文嫣的手跟上。三人步伐不急不慢,低调地通过了野草乱生的树丛,往韩丹发现的宝藏之地走去。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时,林茉芬才喘着气,在同行娘子们的搀扶下,走上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