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红尘,京都最大的销金窟。
天色渐晚,西边天尽头笼着薄雾似的紫色,黯淡的苍穹下一条长街亮起灯火,雕梁画栋的朱楼里红烛高照,红纱摇曳着碎金似的光。
铜面兽首香炉里燃着的暖香袅袅,融着甜的腻人的脂粉味萦绕在鼻端。莺声娇啼杂着手上脚腕的金钏银铃的脆响,连偶尔流淌出来的琴声琵琶音都变得**不堪。
几位女子云鬓花颜,媚眼如丝,肩上的披帛只搭了半边肩膀,露出莹白莹白的胳膊,涂了丹蔻的纤纤玉手捂嘴笑得花枝乱颤,娇声招呼着来这儿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们。
“呦,李爷都多久没来了,难为您还记得菊儿了,再等上个三两天,奴家就年老色衰的见不了人了!”自称是菊儿的少女咬着朱唇,愤愤地绞着帕子不理人。
“菊儿莫怪,爷这不是……这几日囊中羞涩么。来来来,爷的心肝儿哟,让爷好好看看,这嘴上的胭脂素了点儿,明个儿爷再给你买好的!”
菊儿闻言咯咯笑起来,娇嗔地推了他一把,羞得不敢见人似的躲在红纱帐后面,又扯起红纱一角遮住半张脸,嘻嘻笑着冲他勾手,“来啊,李爷。”
李爷当即大呼着扑上去:“我的心肝儿哟!”
楼下莺歌燕舞,淫词浪语,平日里清苦读书粗茶淡饭的士子难的凑齐了钱开一次荤,咬咬牙走进软红尘的牌子里,当即被一声声爷叫的五迷三道,眼见着天仙似的青葱姑娘对自己百依百顺,娇笑着将纤手攀上肩膀,顿时醺醺然忘了天上人间。
早朝时位列两班,恭奉牙笏口中高呼圣上万岁,对朝野诸事侃侃而谈的官员,更是换上一身金腰带红大褂,瞒着家中悍妻,乘了顶不起眼的小轿趁夜奔来,下轿子后先装模作样地捋捋胡须,端的一副大官做派,在相好的打开窗子冲下面挥手绢招呼后,便原形毕露地大笑着走进去。
一叠浪的嘈杂在朱楼里涌着,人声鼎沸热闹喧腾,三楼尽头的包厢里,顾奕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右手慢慢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包厢里只有他和赵骨,却一点不清净,赵骨被外面的淫词浪语吵得眉头紧锁,顾奕倒是颇为享受地闭目养神。
赵骨看了眼自家王爷衣摆上干涸的血迹,心知他这是又醉了。
王爷平日喜静喜净,但喝醉后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没有洁癖,还惯爱热闹。
雕花木门被人轻轻打开,来人碎花小步,流沙般的月白色衫裙轻盈薄透,松松垮垮的堕马髻上缀着银饰,素手抱着一把古琴,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剪水秋瞳。
女子盘膝而坐,淡然抚琴,琴声叮叮咚咚如山间清泉,虽在青楼楚馆却飘然物外,遗世独立。
数名舞女踩着节拍鱼贯而入,各个长袖如云,巧笑嫣然。
顾奕听了一会儿,啧了一声。
这样轻的一声,却如一石炸开千重浪,舞女立刻吓得面如土色,齐刷刷跪了一地,抚琴的也哆哆嗦嗦地放下琴跪在地上。
“这是给谁奔丧呢,换个热闹的。”顾奕淡声命令道。
敢来伺候摄政王的都是软红尘里人精中的人精,舞女换了几个眼色,立马重新选了个曲子,悄悄冲抚琴女子对了个口型,女子会意,重又盘膝坐下,素手一勾试了个音,琴声便由方才的超尘脱俗变得轻浮浊杂。
赵骨突然开口打断,“王爷,琴音过于沉雅,不如让她们换成琵琶。”
“……”顾奕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赵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上嘴侍立左右。
这支曲子是红楼中的名曲,最是媚俗惑人,舞女赤脚踩着节拍摇曳生姿,腰肢扭动如水蛇,素手翻转如花。
顾奕一直闭着眼睛,直到一曲终了,不置一词。
摄政王权倾天下,却嗜血好杀,性格阴晴不定。
平生为人所知的喜好有二,美人和美酒。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奈何美酒易寻,美人难得。顾奕又常年征战沙场,军营中黄沙漫天,赤壁荒漠,人人灰头土脸的跟泥做的一样,哪有长得好看的。
所以顾奕回京后常常出没烟花柳巷,也是软红尘的常客。舞女中的领舞便伺候过他好几次,也就能琢磨出一点他的心思。
摄政王虽有时喜雅乐有时喜闹音,但从来都是不忍着脾气的主儿,像今天这般一言不发,便是心里得趣了。
领舞的勾起红唇,袅袅娜娜地走上前去,一步一莲花,跪坐在顾奕身前,纤长的玉手执起白玉壶,斟酒一杯,恭恭敬敬地奉上,柔声道:
“王爷,奴家敬您一杯酒。”
舞女仰头看着顾奕俊朗的面容,心中不由一阵情动。
京中人都说摄政王残暴不仁,不仅坑杀几十万余投降俘虏,更是舍弃南唐三万将士,任其在边塞活活冻死,但他在软红尘中却从未对她们这些姑娘们动过粗,顶多不耐烦地呵斥几声罢了,哪有流言说的那般狠辣。
反倒是那些自居清高的文人墨客们,白天人五人六地以诗会友,晚上褪下了那层皮,一个个猴急的眼睛冒光,不仅抠抠搜搜的,而且裤子一提眼白一斜,提笔就写诗骂她们有伤风化。呸!甚么玩意儿!
还有那些个大官,嘴上假惺惺地嚷着百姓疾苦,真往那公堂上一坐啊,明里暗里的管你要银子,一个比一个有油水,养的一身肥膘,又老又丑不说,在床上还有些怪癖,真是祖坟被雷劈的玩意儿!
摄政王年轻俊美,出手也大方,府中内宅又尚且空着,如果……如果她能得到他的青眼,此生便是从苦海中得脱了。
顾奕撩起眼盯着她看了半晌,高挺的眉骨下眼眸深邃,房内烛光黯淡,原本偏浅的瞳色成了深绿,消减了几分凉薄,平添了些深情款款,看的舞女心脏砰砰直跳。
“王爷。”舞女情不自禁唤道,一双含情目几乎将绵绵情意化作春水。
顾奕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兀自叹了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惆怅。
他摇了摇头,推开酒杯。
舞女脸上的笑容僵住片刻,转瞬便又笑意盈盈地开口,只是她还没出声,便被另一人打断。
“这酒是北疆那边传来的烧刀子,烈酒中数它最为辛辣,只是少了几分韵味,回味不足。”
抚琴女子施施然起身,福了个礼,袅娜生姿地款步上前,乌发间的银饰白亮亮的。
她走到舞女身边跪下,脊背却挺直着,面纱下红唇勾起淡淡的笑意,空谷幽兰般的气质,“北疆有一妙法,可令此酒既不失辛辣,又余味悠远。”
“那便是向酒中加入梅花花瓣,梅花的苦涩和清香混在酒中,入口微苦回味为香,最是醉人不过。”
顾奕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女子避开了他的视线,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物,口中道:“恰巧奴家这里便有几片梅花,正好献与王爷,好让王爷得以尽享美酒啊——”
话到尾音突然狰狞狠厉起来,只见一个黑色的东西在袖中一闪而过,紧接着银光乍生,箭簇尖头泛着幽幽蓝光,霹雳般直冲顾奕面门!
“受死吧狗王爷!”女子愤恨到面目扭曲。
“咔”的一声轻响。
修长的两指夹住箭矢,轻轻一折——
方才势如雷霆的毒箭登时断成两半。
顾奕啧了一声,随手丢掉。箭矢砸在地上滚了几圈。
女子瞠目结舌,嗓音嘶哑,勉强挤出几个音节,“你、你……”
怎么会这样,那明明是她花重金买的袖箭,用的是最快的箭、最狠的毒,她来之前试过无数次了,发如霹雳惊风,就算顾奕武功高强也不可能躲得过!
“唉。”顾奕叹了口气,也些同情地看向她,“转运使曹旷之女,曹宛君,本王没认错吧?”
曹宛君心知自己必死无疑,此时双目血红,怨毒至极地恶狠狠盯着顾奕,“我曹家满门八十余口人的性命,血海深仇,我怎能不报!!”
顾奕耸耸肩,“你们曹家又不是本王抄的家,那是太后亲下懿旨,司礼监掌印温钰带兵抄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刺杀本王作甚?”
曹宛君哈哈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我爹当日运送军需,行至潍州突遇疫病,粮草辎重都被难民团团围住,根本行动不得,你却因此在朝堂之上弹劾我的爹爹,将延误军情这样的重罪扣在他头上,我不向你寻仇又向谁寻!!”
“……”
顾奕轻嗤一声,“那你可知正因为你那个爹爹顾惜病患,私自将军粮分发给潍州百姓,我麾下将士被迫在饥寒交迫中苦守孤城。”
“陇玉关三万士兵,”顾奕一字一顿道,猛地攥起酒壶狠狠掷在地上,“都是你爹造的杀孽啊!”
曹宛君身子一颤,竟是呆愣在了原地。
陇玉关三万将士……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抛弃在孤城中活活饿死冻死的吗。
顾奕闭眼,缓缓吐出一口炙热的浊气,然后对赵骨摆摆手。
赵骨会意,对领头的舞女使了眼色,骇的不清的姑娘咽了口吐沫,勉强压下惊惧,对身后僵在原地舞女疯狂招手,弯腰低头盯着自己脚尖匆忙离开,临走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顾奕对着地上白玉壶的碎片抬了抬下颌,“给你留了个体面,自戕吧。”
曹宛君浑身抖如筛糠,几乎不敢看那锋利的瓷片一眼,抽噎了几下,嚎啕大哭出来:“爹爹!爹爹啊——”
疫病中痛苦求生的百姓,严寒中饥不择食的士兵。
曹家满门抄斩,刺目的鲜血伴着滚滚头颅染红了半边刑台。
未满十六的她沦为贱籍,原本清贵淡雅的官宦小姐,成了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爹爹啊——
勾过琴弦的素手紧紧攥着碎片,狠心一划——
鲜血喷薄而出,女子双目圆瞪,最终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顾奕的指节在太师椅敲打了几下,神色晦暗不明。
赵骨立马跪下请罪,“末将有罪,请王爷责罚。”
“……”顾奕无声地笑了一下,揉了揉眉心,“还惦记着你那个相好呢,嗯?不想给他再造杀孽了,是吧。”
赵骨坚石般沉默不语。
“哎呀,可怜你一片真心啊。”顾奕眼含笑意。
“吃里扒外!”
顾奕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案几!
沉重的黄花梨木案几登时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发出一声闷响,赵骨不躲也不避,受伤的胳膊硬生生挨了一道,伤口崩裂出血。
“你明知道这都是本王计划好的,那毒箭也是本王派人给的,你却在这等关键时候给本王掉链子!真是好样的啊赵骨。”
顾奕翘起腿,转着墨玉扳指,歪着脑袋看向赵骨,突然咧开嘴笑了,带着森森然血腥气。
“手断了一条是吧,那一条完好留着作甚啊?”
赵骨闻言抬手便撞上案几,砰的一声巨响,厚重的案几从中断裂成两半,碎骨茬从肘间刺破血肉露了出来。
“手都废了,腿还留着作甚啊?”
赵骨闻言起身,抬脚便要踢,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角,一个影卫身形利落地翻窗而进,单膝跪下,落地悄无声息,“王爷,府中有异。”
顾奕发脾气被人打断,阴沉着脸靠在椅背上,冷声道,“何事?”
“慕容檀和花房一婢女交谈良久,疑似将婢女错认成他人,另二人对话中出现秘语,属下无能,尚未破解。”
“慕容檀?”顾奕蹙眉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给他扫地的那个。
他立马把赵骨的事抛在脑后,直起身子,面容严肃问道:“他和哪个婢女说话了?说了多久?”
“和花房婢女贺云舒,共交谈一炷香。这是二人谈话记录,请王爷过目。”
顾奕挥了挥手,“本王头疼,看不了字。”
他靠在太师椅上琢磨了一会儿,贺云舒?没听过,也不知道高矮胖瘦,和慕容檀有什么好聊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放心,也顾不上跪着的赵骨了,起身拍了拍袖子,道:“回府。”
*
“咦?宿主宿主,剧情偏离度突然就下降到百分之十五了诶!”系统惊奇道。
姜慈无精打采地划拉着地面,实际上在偷偷动用系统的权限,一点一点消除着地上的秽物。
姜慈打了个哈欠,“顾奕认识女主了?”
“宿主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的?”系统瞪大了小眼睛。因为这个世界涉及权谋斗争,所以为了保证文章的可观看性,它的权限降低了不少,现在无法查看男主那边的实时情况,对于一些事情,它也一头雾水。
它突然想到一个事情,“宿主宿主,刚才小说管理局对这本书的改编走向进行了一个投票,我们的任务可能有变化。”
“我们向一千八百三十五名读者投放了问卷,总共提供了三个选项。”
“选项一:女主和男主在一起;”
“选项二:女主和男二在一起;”
“选项三:女主独美。”
“最后投票结果是选项一占百分之九点八,选项二占百分之三十三点六,选项三占百分之五十六点六。”
“所以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在保持原有剧情不变的基础上,达成女主独美结局——宿主宿主,你在听吗?”
“嗯。”姜慈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系统不信任道:“宿主你真的听清楚了吗?”
“嗯。”
姜慈扫了眼庭院四周,窃听的耳朵会藏在哪里呢?
目前剧情偏离的点只有两个,一个是慕容勒的死亡,还有一个是男女主的相见。
前者不可能再改变了,所以偏离度下降的原因只能是因为男主记住了女主的名字。贺云舒只是花房的一个婢女,怎么会突然被摄政王注意到。
她今天只做过一件特殊的事情,就是被自己搭话了。
……嗐,瞎琢磨啥呢,这是顾奕的王府,府里一点风吹草动的他能不知道吗?
姜慈摇摇头,想让系统加快一点清理地面的速度,他想睡觉了。
外面突然传来马的嘶鸣声,车轮辘轳地轧过地面。
顾奕跳下马车,兴高采烈道:“扫地的,本王回来了!”
修长挺拔的身影一溜风地卷进庭院,姜慈措不及防被人抱了个满怀。
“!”
姜慈被人搂着腰举起来转了几圈。
双脚落回地面的时候,姜慈人还是懵的。
手腕一凉,姜慈下意识低头看去,只见左手腕被套上了一个细细的银镯子,下面还坠了个小铃铛,晃荡几下清脆的铃声叮铃当啷的。
“这——”
顾奕笑嘻嘻地打断他道:“本王在街上见了觉得好看,特地买了送你,喜不喜欢?”
姜慈面色复杂,在脑子里呼叫系统,让它查一查这里面有没有什么毒药毒香。
顾奕本来笑的正欢,突然瞥见了自己脏了的衣摆,瘪了瘪嘴,不乐意地扯了扯姜慈的袖子,“我都送你礼物了,你给我洗个澡好不好?”
姜慈正在认真听系统分析,“宿主,根据我的鉴定,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银手镯,没有空心放毒药,也没有暗器,另外品质挺不错的,戴着应该不容易发黑。”
顾奕没听见回话,便默认他答应了,兴奋地将人一把抱起来,抢了个压寨媳妇似的连跑带颠地抱进洞房。
终于……写完了,我的天啊我成长了,我一天写了五千多字!虽然离五千二还差了九十八个字(心虚)
这章发的晚了一点,但是也没有宝宝催,难道宝宝们都在过五二零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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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