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隆冬,彼时家里只有腊梅花苞初绽,除此之外并无半点生机,阿爹给我取名叫梅茵。
阿爹是寒门难得一出的贵子,连中三元,可是等他官至正五品时,年纪已经过了而立,那时候他才娶妻,接着就有了我。
我的童年岁月算不上太好,即便阿爹阿娘很宠爱我。他们终其一生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这么一个不肖女。
大昌民风开化不假,可亘古以来男尊女卑的观念并不是一时可以抹去的,世家大族更是要有至少一个儿子。可阿娘生过我后落了病根,难再生育。
京中人都知道我阿爹是难得的清官,没有祖上几代积累的财富,我家的小院又小又旧,少有世家看得起我们,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
十岁时,阿爹从大理寺丞被拔为了大理寺少卿,京中的人依旧看不起我们,可却又不得不表现出友好的样子,我讨厌他们。
有人在背地里说我是灾星,让阿娘坏了身子生不出男丁,有人劝阿爹纳妾,早日培养子嗣继承衣钵,其实我都知道,所以我讨厌他们。
听人说阿娘出嫁前养在边关,性子泼辣,可惜家道中落,嫁给了阿爹只能收敛了性子,因为阿爹护不住性格张扬的妻子。
可阿娘在家里依旧强势,所以阿爹不敢纳妾,所以我没有弟弟,不过阿爹说没必要一定要生个儿子,他此生有我就够了,他升官了,能护住我。
十六岁那年春,阿爹带回了一个男人,那是他第一次带外人回家。
那人穿着玄色五爪蟒袍,剑眉星目,气度不凡,我如往常一般迎上前,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男人。
“小女莽撞,殿下莫怪。”阿爹先是面带歉意地对着那男子,随后才转向我,“梅茵,还不快快见过太子殿下。”
我乖顺行礼,那男人礼貌一笑,接着开口:“许大人住在这样的房子,实在是...”
男人敛眸,似乎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阿爹并没有窘迫,只是淡然一笑:“这么些年都习惯了,殿下今日看也看了,早些回吧。”
男人也不做停留,匆忙告退,挺拔的身影却印在我的脑海,迟迟挥散不去,我想我要完了。
当天晚上,当阿娘说我已及笄,该相看夫婿时,一直对这个话题避之不及的我说此生只嫁太子。
向来宠爱我的阿爹这次并没有与我站在同一阵营,他本着一张脸拒绝了我,语重心长地告诉我皇室媳妇并不好当。
可我像是被下了降头,说什么也不肯听。
不久便有消息传来,陛下将柳家嫡长女指婚给太子做正妃。我的阿爹正得重用,如日中天,不用想也知道这背后必定有他推波助澜。
我想,当妾也行。
于是我又去求阿爹。
阿爹拒绝了我,我问他为什么,可他却闭口不言。
冬日,皇帝驾崩,太子成了皇帝,我想,我可以参加开春后的选秀。
阿爹再次拒绝了我。
我不明白,嫁给皇帝难道不比嫁给随便一个素未谋面的普通男人要好?
更何况我爱慕这个男人。
于是我绝食,活活将自己饿晕,阿爹终于松口,我可以参加明年二月的选秀。
次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让我记挂了一年的男人。他坐在高台,像一个真正的王,而我如愿中选,成为了他的妃嫔之一。
自此世上再无许梅茵,只有婉嫔许氏。
……
或许我刚入宫真的是受宠的,新秀女中就属我侍寝最多,一连数月,陛下不是歇在永华宫,便是歇在我的住处。
不过入选的都是高官家的女儿,陛下总要顾着那些大臣的颜面,每个人都召幸几回,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算得上受宠。
入宫那年秋,阿爹又升官了,成了大理寺卿,我的位份也跟着提了提,实现一年两跃,成了婉婕妤,是新秀女中位份最高的。
就在我沉浸在小女生嫁给心爱之人的喜悦中,想着再和陛下有一个爱的结晶时,皇后有孕传遍了六宫。
这个消息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中所有的悸动。
陛下不待见皇后人尽皆知,一个月也就初一十五会宿在她宫中,饶是如此,她还是有孕了。
就连早先同我一同入宫的郑贵人也有了身孕,得晋玉嫔。我自问宠爱比她们加起来还要多,为何单只我的肚子没有动静?
我一连唤了数月太医,喝了一剂又一剂补药,可肚子还是没动静。
新鲜感消散的尤为快,不多时陛下便将选秀入宫的我们忘得差不多了,祺贵妃仍旧是宫中独宠。
我渐渐歇了心思,也不在渴求有个孩子傍身,只求陛下能多来看看我就好。
事情就是如此荒诞,明德二年秋,我有孕了。
那是一次意外,半年多未经宠幸,我心落寞,陛下却再次驾临。他本该在祺贵妃宫里,二人却生了口角,他什么也不说,一夜翻云覆雨。
一个多月后的平安脉,我有喜了。
我看不出陛下的喜与怒,只获得了流水一般的补品。我想陛下也是开心的,毕竟他的子嗣并不多。
四个月后,我的孩子没了,陛下说没查出是谁干的,为了补偿我,他又晋了我的位份,我成了婉贵嫔,这偌大后宫中第三的高位。
可我不想要什么虚名,我想要我的孩子,我想让他健健康康的长大。
可是在后宫生存好似就是这样残酷,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一夜又一夜,孩子回不来,我的身体也快垮了。
皇后抱着她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找到了我,她说后宫太寂寞,她想和我做个伴,她可以让她的孩子认我做干娘。
那个孩子那样小,我如获至宝地将那孩子抱进怀里,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
在后宫,我再也不算是没依靠了。
陛下似乎已经将我忘了,我难过,却又能看得开了,直到阿爹的一封家书,让我明白我错的有多彻底。
原来孩子是陛下下令除掉的,原来我的肚子尖尖,看起来是个男胎,因为大理寺卿女儿的儿子不能活,所以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我不知道那枚金符节是怎么躲过侍卫层层搜查的,但最终它到了我手里。
阿爹说这枚金符节可以调动皇家禁军,他留给了我,关键时刻是可以保命的。
我想一个没有宠爱,不能生育的女人,没有人会要我的命了,我很安全,可我还是把它小心地收了起来。
我知道自打入宫后,我便再难见阿爹了,所以这是我的念想,想家人了,便拿出来看一看。
我不再期盼陛下的到来,或许少女怀的春,在冬天过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宫里的日子实在是乏味,无趣,早夭的皇嗣渐渐多了,也许这就是陛下的报应。
诞下女婴的玉嫔成了玉婕妤,可怜她不是一宫主位,刚生下的女儿便被抱去了祺贵妃宫里。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在紫宸宫外跪了一夜,可是皇帝就是那样无情,直至玉婕妤晕倒在瓢泼大雨中,他也没有一分动容。
我心疼她,我知道作为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滋味,即使我的孩子甚至没能与我见上一面。我第一次求到祺贵妃那里,求她将玉婕妤迁到我宫里,让我们两个苦命的母亲做个伴。
我是看不起妾的,我的父亲从未纳过妾,京都也没听说谁家宠妾灭妻如陛下一般,祺贵妃都能越过皇后去,所以我看不起祺贵妃。
可是这是皇宫,不是我家。
……
春去秋来,三年又过去了,三皇子到了启蒙的年龄。
他很聪慧,夫子常常夸奖他,可皇后还是不满意,她希望三皇子能超过大皇子,得到陛下的青睐,可是陛下喜欢大皇子,只是因为大皇子的生母是祺贵妃。
皇后渐渐不像我当初认识她那般了,她疯狂的苛求三皇子,几近变态。我心疼三皇子,可他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权利插手皇后的事。
渐渐地,我与皇后关系淡了,三皇子也不会需要我这么一个没用的干娘。
可宫里还有谁可以依靠呢?我想不明白。
那一刻,我如此地后悔选择进宫。
祺贵妃二十四岁的生辰,听闻那是陛下与祺贵妃相遇的第十年,大封六宫,我成了婉修媛。原来陛下爱一个人是这样,我谁也不怨,只是心疼自己,心疼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
玉婕妤成了贵嫔,不再与我同住,也接回了她的女儿,我又只有一人了。
时间就这样无滋味地流逝,祺贵妃有孕又小产,罪魁祸首竟然找到我头上。
这些年来柳婕妤也成了静妃,祺贵妃那个最信任的人害了她的孩子,她竟然也要找到我头上。
我实在厌倦了宫里的生活,自生自灭也好,赐死我也罢,我不想与他们斗。
罪名最后落到了皇后头上,她辩解,无人信她。皇后被废了,我却没事。
我心惊胆战地等待,却只收到传信,即刻前往景阳宫。
我不知道是谁给我的传信,当我匆忙赶到时,六公主呆站在景阳宫正殿的门槛处,一动不动。我开口喊她,她也不理我,好像被抽去了魂魄。
我提起裙跑去,狭小阴暗的屋正堂的房梁上,吊死了一个女人,一个之前名义上在大昌最尊贵的女人。于是我也被抽了魂魄,同六公主一同傻呆呆地站着。
不久,柳家受牵连,而我仍旧好好的。
我不信我会没事,至少现在没事将来也会有事。我求到祺贵妃面前,自愿降位,永世不出。
于是我从婉修媛成了许婕妤,被自己永远地禁锢在留芳殿,或许这样蹉跎一生,不连累阿爹阿娘,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十三年一晃而过,祺贵妃又找到了我,她让我帮她一个忙,她让我亲近未来的太子妃,她的亲侄女。我的任务是一层一层撕开自己的伤疤,让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知道,原来在后宫,不受宠是这样可怜。
可是我存了私心,我不想再有人重蹈覆辙,我跟她讲我幼时的趣事,又讲宫中的憋闷,我希望她讨厌这个地方,我希望她不要踏足。
没有人该被囚在四四方方的牢笼中。
六公主被养在了静妃膝下,她也常来我宫中陪我逗趣。她长得和先皇后真的很像,每每看到她我都会晃神,想起那天梁上吊死的女人。
毕竟她是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于是连带着,我也喜欢亲近六公主。
直到那个冬天。
除夕当天,六公主找到我,说是给我找了药材,能治好我的病。我打开那个药包,心骤然紧缩,是藜芦。太医曾告诫过我,这东西千万不能服用,可要我性命。
我曾特意找了藜芦来,就是怕有一天认错了药材,可现在六公主要我死。
我明白这不是她的意思,但我还是心寒。我没有任何异议,将它交给了咏秋,并且加在了我要服用的药汤中。
我让人送走了六公主,开始收拾为数不多的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收拾到最后,竟然只有几封信,还有那个放了二十多年的金符节,我想可能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没用了,还是送给那个太子妃吧。
交代完所有后事,我一口喝尽了那碗能要了我命的药汤,结束了将被困在深宫的后半生。
若有来世,我希望那天的那个男子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