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二年,暮春之初,樱花遍地,粉嫩嫩的,还有树下刚及笄的小姑娘。她有些害怕,在偌大的皇宫中,她是那么的渺小而又无助。
来选秀的秀女很多,燕瘦环肥,娇艳冷欲,应有尽有。这样一对比,邓兰依显得平平无奇。她没有相识的好友,也害怕秀女间的勾心斗角。于是她就静静地站在那棵樱树下,迎着春风,笑看盘旋云霄间的彩燕。
“祺贵妃娘娘驾到。”殿外太监的那一声吆喝,又尖又长,刺穿了她的耳膜,她只觉得脑袋嗡嗡的。紧接着,那娇艳美人儿乘着步撵,从拐角处隐隐现出身来。
美,美得不可方物。
这是邓兰依对祺贵妃的第一印象。
……
“从三品国子祭酒邓崇瑞之女,邓兰依,年十五。”
邓兰依臻首垂下,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小步缓缓上前,盈盈一拜:“臣女邓兰依,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大殿内安静得很,甚至静的渗人,没有秀女敢开口。
“为何不拜见祺贵妃,难不成你的目光如此短浅,只看得到皇后这个位置?”承昭帝的声音沉闷,似乎压抑着火气。
邓兰依慌得跪了下去,不敢抬头看那高台上坐着的三人:“臣女惶恐,臣女见陛下身旁有两位贵人,只知其一是皇后娘娘,却不知另一位娘娘是哪位主子,所以不敢贸然开口,生怕闹了笑话。”
邓兰依手心粘湿一片,心跳声更如钟鼓歌不停。她撒谎了,京城谁不知道承昭帝偏宠祺贵妃,她在探承昭帝对祺贵妃的宠爱。
祺贵妃轻笑了一声,在安静的大殿显得尤为突兀:“倒是个反应快的,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邓兰依咽了口唾沫,她低头敛容,这才敢抬起头来。
祺贵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顾自说道:“长得不错,留下吧。”
承昭帝和皇后都还没有开口,一旁内务府的人已经留下了她的牌子。
邓兰依松了口气,接着连忙叩谢祺贵妃。从始至终座上的皇后都没有说一个字,她的存在好像就是个笑话。
……
邓兰依的父亲是三品大员,一入宫便是嫔位份在新秀中算是高的,只有大理寺少卿的女儿许梅茵,在嫔位上多了个封号,比她高出半阶。
被迎进宫的第一日,邓兰依起了个大早。在家中时,小妾是要向主母问安的,教习嬷嬷没有教她在宫中同皇后问安的规矩,不过她想着于家中应当没差。
景阳宫在一个说偏不偏的地方,庭院幽幽,不像是一国之后的寝殿。东西偏殿没有住人,眼见着就要入夏,这方庭院却很冷寂。
“妾邓氏前来问安。”
邓兰依一板一眼地架势让景阳宫的掌事宫女多瞧了她几眼,她恭敬地将邓兰依迎进正殿,附在她耳边轻语:“您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来请安的主子。”
邓兰依来不及细想,已经走到了皇后面前。她规矩地行礼,待皇后赐了座她才起身,接着是一瞬间的失神。
选秀那日匆匆一瞥,皇后又坐的那样远,以至于她根本没看清皇后的容貌。满京城都知道承昭帝不待见这个皇后,他们说祺贵妃是祸水,于是邓兰依理所应当的认为皇后的容貌定然平平无奇。
今日一见,她倒是不明白了。月牙眉杏眼桃唇,整个人温婉娴静,又大气端庄不失主母风范。虽然比不过祺贵妃那张攻击性极强的脸,却也是世间少有。
邓兰依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承昭帝单单喜欢祺贵妃。
“难为你还能想着本宫,这还是本宫第一次接待来请安的人。”皇后端着笑,唇角却苦涩满溢。
邓兰依听出了她话里的玄机:“难道祺贵妃与柳婕妤从未向您问过辰安?”
“祺贵妃爱睡懒觉,陛下特意下令免了后宫的辰安,你今后也不必起大早赶来。今日就先到这,你刚入宫,好好熟悉熟悉宫中的规矩。”
邓兰依没多停留,应声施礼离去。
……
邓兰依无意争宠,以她父亲和长兄的职位功绩,只要不走上什么不归路,她便无后顾之忧。
只是话虽这样说,刚及笄的怀春少女到底是希望能得到夫君的宠爱的。
可是没有。
每个月承昭帝都雷打不动的到她宫中一次,仅此而已。她的位份一动不动,直至明德三年春,承昭帝染了天花。
宫里大多数人对此避之不及,只有邓兰依和祺贵妃曾染过天花,可以侍疾,最后这个担子落到了邓兰依身上。
承昭帝说侍疾太苦,祺贵妃不能承受,还是不要来的好。邓兰依恍惚,原来自己是不重要的那个。
一个月后,承昭帝大好了,晋了邓兰依的位份,却还是没有定封号。就这样,邓兰依从邓嫔成了邓容华,承昭帝还是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
每月一次的侍寝一直到明德三年秋末,邓兰依有了身孕。
在此前承昭帝已经没了很多孩子,就连一位二皇子也是刚生下来及就没了气息。于是邓兰依格外小心,就连承昭帝也格外上心,一连看望了她好几次。
明德四年秋,邓兰依诞下了一位康健的男婴,她成了邓贵嫔,依旧没有封号。
“娘娘,小主子好着呢,您安心睡吧。”兰佩将四皇子抱给邓兰依看了一眼,便将其递给了承昭帝安排的奶娘。
折腾到了深夜,邓兰依也没了力气,昏昏睡去。
不出半息,嘈杂声响,兰佩将邓兰依喊醒,四皇子竟没了呼吸。
邓兰依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她不顾众人阻拦,撑着刚生育完的身子,想要去看一看那婴孩,却被匆匆赶来的承昭帝死死拦住去路。
“斯人已逝,爱妃节哀。”
承昭帝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悲痛,邓兰依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直至一股腥甜在她舌尖弥散。
“娘娘!”
邓兰依在宫人的惊呼声中喷出一口血,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过了一天一夜,邓兰依一睁开眼便看见守在她床前的承昭帝。她死死拽住承昭帝的袖口,像是无根的浮萍扒住岸边的芦苇:“陛下,妾的孩子不会没来由气绝,嬷嬷说了他很壮实,定是个有福气的。”
“小皇子已经葬了,爱妃不必多思。”承昭帝扯下邓兰依的手,“你好好养着,朕得空再来看你。”
“陛下,此事必有隐情。”
承昭帝驻足:“玉贵嫔,小皇子是生是死全在你,你若安分些,朕保他一世无忧,荣华富贵。你若不安分,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承昭帝没有分给邓兰依半分余光,毫不留情地离开了。而邓兰依愣在原地,双手无力垂下,冰冷的泪落下,她却无知无觉。
此后,她将自己关在宫里,谁也不肯见。
大封六宫,她成了邓昭仪,仍旧没有封号。自打那件事后,承昭帝再没见过她,或者说是不敢,她的宫里也不曾进人,偌大的宫殿邓兰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那一出狸猫换太子,伤了两个女人的心,承昭帝是其中唯一得利者。
一晃十八年,他从未对那个孩子上过心,任由他在烟城自生自灭。明明他可以将这件事瞒一辈子,明明他可以给那孩子一个郡王之名,指块封地给他。
承昭帝没有那么做,他将其卷入了他曾经历过的皇权之争,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承认那孩子的皇子身份,只是让他做了一个东宫侍卫。
或许是母子连心,见到君予卿的第一眼,邓兰依便笃定那是她的儿子,是她朝思暮想,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的人。
而现在,当他活生生地站在邓兰依面前时,她却不能去相认,只能唤他一声“君侍卫”。
她害怕,她不知道承昭帝说的不安分到底指什么。四皇子活着的事她谁也没敢告诉,即使是她从家中带来的兰佩。
邓兰依不敢赌,她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君予卿便真的死路一条,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她想接近,想将这缺席了十八年的母爱全部补偿。或是亲手缝制的衣物,或是亲自烹饪的食物。她小心翼翼了大半年,甚至在心底窃喜没有被承昭帝发现。
邓兰依甚至没有想过与君予卿母子相认,只要还能看见他,邓兰依便心满意足了。
可万事终不得圆满。
十八年的煎熬,邓兰玉终于成妃,甚至有了自己的封号,“昕”。她不去想这个封号究竟是何意,到底是开心的。
即使承昭帝几乎将自己忘却,即使承昭帝连她的封妃大典也没露面,她也不在意。
莫名的,她想见君予卿,在这样喜悦的日子,她想见见自己的孩子好像也无可厚非。
可她好像永远是运气不好的那个,东宫外,她见到了平日想见,那日却生怕见到的人。
承昭帝远远地看着,喜怒不形于色,邓兰依却如五雷轰顶。
若君予卿不是她的儿子,那她便是私会外男,若君予卿真是她儿子,那她此举便算不得安分。
邓兰依绝望,一夜过后,她患了心病。
这些年心间悬起的石头重重落下,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求得宠,也不求能与孩子相认,只是借心中最后一丝希冀过完一生,为何这样难。
宫里好冷,邓兰依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或许她应该等来承昭帝对她的处罚,可是没有。
她一天天消瘦下去,费劲一切办法打听君予卿的消息。
一天,宫里跌跌撞撞进来一个小男孩。她想,君予卿小时候也会向这样可爱吧。
邓兰依不知道自己在宫里躺了多久了,不过依稀听说那天是大年初一,她想多留这个小男孩一会。
如果没有他的忽然到来,这样枯燥无味没有色彩的日子,或许邓兰依可以一直忍受下去。
“来什么来,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的女人,哪会带小孩。”
玉贵嫔说的没错,一直到小男孩的背影彻底消失,邓兰依才阖上早已干涩难耐的眼。
她舔了舔自己苍白的唇,二十年来的后宫生活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她好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除了君予卿。
不过那又怎样,十八年前的邓昭仪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十八年后的昕妃亦然。
“兰佩,你再去小厨房给本宫要些桃酥来吧。”
邓兰依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这样说,脚步声响起又消散在冬日里的寒风中。邓兰依用尽全身力气打开妆奁,陪嫁的金簪
已经落了灰了。
她拿起那枚金簪抚摸良久,眼泪无声地落,她又安静地躺回床上,将金簪整只吞入,然后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或许对于她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