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昭帝牵着祺贵妃的手,与她同立于万花丛中,乌金蟠龙袍倒与一身花青的祺贵妃很是般配。
“今日之典,爱妃可还满意?”
承昭帝噙笑,侧首将祺贵妃映在眼中,祺贵妃倒是心不在焉,不时朝京中的方向眺望。
“牡丹万朵,皆是为你。”承昭帝仍自语,“钦天监择了好日子,在今岁秋分时,属秋季正中,丰收时节,是个好日子。”
祺贵妃闻言,缓缓抽回被承昭帝握在掌中的手,行膝礼:“妾谢过皇上恩典。”
承昭帝忙将其扶起,故作嗔怪:“何须行此大礼,在朕心中,你是朕唯一的妻子,这皇后之位给的太迟,都是朕不好。”
言罢,他又想去牵祺贵妃的手,祺贵妃视若无睹,后退了两小步:“朝中重臣及其家眷们恐也都到了,陛下莫要误了时辰。”
春风拂柳,碧池清波,今日之宴盛大,凡是京官,无论品阶大小皆受邀,可携家眷前来。
承昭帝同祺贵妃在人群正中,受尽奉承,宋佑安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今日穿着倒是不扎眼。
院中布置是宋佑安亲力亲为的,花朝节祭花神,自然是以花为主,粉白金蓝,各色各种,娇艳欲滴。
只是那万朵赤红牡丹却是直接送到了承昭帝那里,宋佑安连见也没能见上一面。
白芍匆匆赶来,附在宋佑安耳边轻声言语:“回太子妃,那万朵牡丹在后院,看起来似是娇红,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
宋佑安闻言颔首,似乎在意料之中:“娇红虽不比姚黄名贵,但能在这个时节开放,也是万难,更何况红为正色,非正室不可着,这不过是陛下对贵妃娘娘的偏宠。”
“也不知好端端的,祺贵妃怎么想起要过花朝节。”白芍小声嘟囔。
宋佑安只是淡淡撇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晖日升,悬于青苍正中,原先定下的时间到了,钟鸣回荡,撼动京城。
之间一行宫人小步至院子正中,扯下了那块瞩目的黑布,花神像显现在众人面前。
雕像足足有十一尺八寸,金光渐洒,活似花神降世。只是大家在看见花神像真容的那一刻,全都变了脸色。
这哪是什么花神,那张脸分明就是照着祺贵妃的模样雕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一直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王忠全仓皇赶来,一下子跪倒在承昭帝面前。
“奴才有罪,实在不是刻意扰了圣上雅兴,只是有要事禀报。”
承昭帝面色铁青,正想开口训斥,却被祺贵妃先一步拦住。
“今日本宫做主,王公公但说无妨。”
“这...”王忠全故意显出迟疑,抬眸望向承昭帝,视线却落在他身后的君寄卿身上。
承昭帝仍未开口。
王忠全双眼一闭,好似要赴死般:“陛下不容奴才说,奴才也不得不说了。京中传来消息,陛下登基时所铸石兽在一个时辰前毫无征兆地四分五裂,京中已经传开了,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王公公快别卖关子。”祺贵妃美眸横,唇角不动声色地弯了几分。
“说是陛下受妖女蛊惑,触怒上苍,难堪大任。”
“岂有此理!”承昭帝将手持重重地砸向王忠全的脊背,怒火中烧。
祺贵妃压下唇角,看起来也是怒意尽显:“陛下,必须即刻回宫平息谣言,否则江山不稳呐。”
话已至此,承昭帝本该如祺贵妃所说即刻起驾回宫,只是他却迟疑了。
“阿霖,这庆典。”他抬眼望着那尊雕像,眸中情绪涌动。
“天下要紧。”祺贵妃退了半步,垂首行礼。
“终究是朕对不住你。”承昭帝收回目光,心脏骤然收紧,“回宫!”
一众大臣乌泱泱涌进清政殿,祺贵妃与承昭帝共同坐在大殿正中的椅上。底下大臣们面面相觑,终究无一人敢言此举不是。
“工部尚书何在?”
承昭帝端坐,不怒自威,一语落,工部尚书颤颤巍巍地从列中走出,举着朝牌执礼:“臣有罪。”
“说吧,石雕为何无辜崩裂。”承昭帝单指轻叩桌案,语气平静如常,面色也依旧,但仍是将下面众臣吓出了冷汗。
“这...”工部尚书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嘴唇直哆嗦,“当年因先帝倏然暴毙,这石兽亦是赶工而作,早先不太能察,廿余载日日暴晒,终究还是显出了问题。”
说罢,工部尚书偷偷瞄了一眼座上的二位,春寒料峭,他的额头仍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祺贵妃摆弄着染了花汁的指甲,看起来心不在焉,对国政没有半点兴趣。
“啪嗒”一声,祺贵妃臂上的羊脂玉环砰击桌案发出响声,祺贵妃拢了拢根本不存在的碎发,起身向承昭帝见礼:“妾不懂这些,实在困乏,先告辞。”
言罢,她连承昭帝是何打算也并没有听,目不斜视地从大殿正门离开了。
“娘娘。”见祺贵妃终于出来,青黛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只见祺贵妃脸色骤变。
……
不同于清政殿的死寂,和宁宫倒是一如它的名字,和宁。
君槐卿站着面对着静妃,那双桃花眼好似蒙尘,她垂下眸,一言不发。
静妃也不正眼瞧她,而是抱着桌案上的木箱子,翻找些什么:“你既已收下了兰嫔亲自调制的东西,就是下定了决心,本宫相信你定会完成你母亲的遗愿的。”
“可是...”
静妃忽然发了狠,“有什么好可是的。”
箱子中的东西被她一股脑甩到地上,里面有一件残破不堪的红嫁衣,只是布料花样都已经不时兴了。
殿外忽然乱作一团:“太子妃,您不能进去,太子妃。”
静妃脸色骤变,死死地盯着脸上早已失去血色的君槐卿。
“君槐卿,你竟然还敢通风报信?本宫倒是小瞧你了。”
门外忽然没了动静,宋佑安提着长剑,剑刃上的血一滴滴向下流。
与之同来的是祺贵妃。
“佑安,若有人要拦你路,杀无赦。姑母为你兜底。”祺贵妃柳眉挑,将君槐卿拉到身侧,“静妃,有什么事非得让你为难孩子?”
“孩子?”静妃望向祺贵妃的眼中尽是怨怼,“我的孩子早就死了,死在那个雪夜,死在君槐卿诞生的那个夜晚!”
祺贵妃冷眸扫去,对上那双眼:“你戕害皇嗣,嫁祸妃嫔,三言两语挑唆产后抑郁的柳妃自戕,许婕妤、昕妃,哪一个不是枉死你手中。现今你竟图谋杀害本宫,人为炸毁石兽,诅咒帝王,静妃,亏我如此真心待你。来人,给本宫押下这毒妇。”
“真心?世间哪有真心可言?”静妃也不挣脱,任凭自己被宫人压制着,跪在殿中。“祺贵妃,你信真心?在这四方牢笼,我早就忘却了时间,你以为我愿意进这吃人不吐骨的腌臜地方?这一辈子,皆非我愿。”
“祺贵妃,许婕妤提醒你养虎为伴你怎就不听呢?你刚愎自用,不信身边的小羊其实是只疯狗吧?宋霖,你太自傲,宫中枉死那么多人你都装作看不见,你只顾自己承恩。但凡你废些心力,我怎会苟活至今?”
或许是静妃太过乖顺,扣押她的宫人们也分了心,竟让她挣脱开。
静妃摸出不知何时藏在袖中的碎瓷,直直刺向祺贵妃身侧的君槐卿。
宋佑安一脚踹过去,将静妃踹倒在地,那柄长剑就这样横在静妃白皙的脖颈处,剑刃上暗红的血落下,脏了白皙的脖颈。
宋佑安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繁复的宫装穿在她身上,华贵的珠钗簪满了头,她望不见来时路。
这宫中的风起云涌,终于还是将她卷进这深潭。
静妃钗乱发散,喷出一口鲜血。身旁的宫人早已夺下她手中的碎瓷,丢至一边。
“就这样杀了我吧,我也算是解脱。”
祺贵妃望着仿佛被抽尽魂魄的静妃,没有一丝动容。
“只是这样,还不够赎你的罪孽。”
王忠全托举着三尺白绫,恭敬上前。
“陛下有旨,静妃作恶多端,赐以白绫,了却余生。”
“白绫。”静妃颠笑着落泪,一如亲手绞了自己熬瞎了眼赶制的婚服那日,“我这一生,从来都是她人身后的影。”
祺贵妃冷眼望着几近癫狂的静妃,倒在她面前的人太多太多,以至她如今竟毫无波澜。
这地是金碧辉煌,却衍生出罪恶的邪欲。踏进这方天,有如漫步云端,稍有不慎,便是跌下瑶台,粉身碎骨。后宫诡谲,从不肯在意一个人的冤屈。
冤屈那样多。
宋佑安松开手中的长剑,紧绷的弦一瞬松弛。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她再也撑不住,倒在大殿正中。
……
东宫外,祺贵妃想拉过君槐卿的手,却被躲开。
她也不恼,仍噙笑:“多亏有你,槐卿。若不是你昨晚将静妃的计谋告诉了佑安,恐怕不日丧命之人,便是本宫与陛下了。好孩子,吓着你了。”
君槐卿墨色的眸子失焦,攥紧了袖中的那方物,颤着唇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东宫正殿内,宋佑安直直地躺在榻上,双目无神。白芍打了一盆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宋佑安的手。
“白芍,我的手好脏好脏,都是血,擦不掉了。”宋佑安一双眼空洞,没了先前的清明。
今日是她进东宫的刚满一年的日子。
不过一年的时间,在她面前倒下了太多人,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却忘了自己也只有十七岁。
平静潭水下的污泥仿佛一瞬间涌出,只为让宋佑安看见。她终于明白为何宋夫人在她出嫁那日如此伤心。
寂静盈满空阔的宫殿,宋佑安耳边仿佛有哀魂嘶叫。
“太子妃,干干净净只会是任人宰割的鱼,藐望众生的主难免会沾血鲜血。”
“我现在才知这残忍的世。倦鸟择栖木,风起鸟亦弃。人言皆是真假参半,白芍,我还不想死。”宋佑安眼睛干涩,像是流尽了泪,无论如何也哭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