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撤下已经发凉的水,为宋佑安掖好被角。
“太子殿下对您这样好,太子妃莫多担心。”
“白芍,近日我的眼前总是浮现一些我记不得的场景,和姑母相关。她说要我做儿媳,如今我是了,可姑母看上去并不多高兴。白芍,你们究竟瞒了我些什么?”
宋佑安抬眼,明知故问。
白芍偏过头去,不去看宋佑安的眼:“太子妃,有些事情既已成过往,便莫要再提。”她顿了片刻,似乎难以启齿,“知道的太多无论是对您,对贵妃娘娘还是侯府,都不会太好。”
宋佑安不再追问,转过头去,依旧直直地盯着上面:“都瞒着,你们都要瞒着我,罢了罢了,你先出去吧。”
白芍不发一言,将屋子留给宋佑安一人。
窗外的粉杏开得正盛,蛱蝶飞过舞动叶稍,燕雀荡开几层薄云,从窗前过。
在这宫里,哪怕是块石头,也要雕琢璞玉模样。这样欢快的鸟儿,早些离去吧。莫要被发现,锁入牢笼,终生不得展翅高飞。
……
日头正好,宋佑安一想起昨日的事就烦闷的很,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
宋佑安昨日又梦魇了,依旧是万马奔腾,血染白衣的景象,反反复复睡不安稳。白芍在她跟前守了一夜,今日看上去也憔悴不少。
白芍立在桌前替宋佑安研磨,似是无意提起:“太子妃,听说昨日六公主将自己锁在了房中,至今都不肯见人。”
宋佑安握着毛笔的手一抖,宣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不太圆润的黑点。
她神情恍惚,像是呢喃自语:“当年许婕妤死后,她也是这样,将自己锁在屋中不肯见人。”
宋佑安手中的笔滑落,她沉吟片刻,忽地起身:“白芍,去和宁宫。”
嫩柳携春,鸟雀争相筑巢繁衍新生,先前的和宁宫是除了永华宫外最光鲜的地方。
宫中人人皆知静妃与祺贵妃交好,她更是借着与祺贵妃相似的眉眼得了不少宠爱。
如今一切都变了。
经过了一夜春雨的洗刷,和宁宫的血腥味倒不重,昨日被宋佑安一剑穿心的掌事宫女茯苓被拉去了乱葬岗,静妃的尸首也已经处理了,只是正殿房梁上悬挂着的白绫还没收,倒是瘆人。
“静妃生前可有挣扎不从?”
宋佑安踏进正殿,王忠全正和身侧的小太监说些什么,见她进来忙福礼:“静妃倒是安静地去了,像是早就决定好了。太子妃,此地污秽,您还是快些离开吧。”
宋佑安看了一眼装饰华贵的正殿,又想起了去年被抄了家的礼部侍郎一家,心中有了决断,她和和气气地问了些关于静妃丧葬的事,这才离开正殿。
西偏殿就是君槐卿的居所了,先前她并不住在这,还是去年静妃向承昭帝求的恩典,嘴上说是六公主年岁见长,不日便会指婚下嫁,想多陪陪她,可静妃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
此时的西偏殿紧锁着门,两侧各站了一个小宫女,紧紧守着门,谁也不让进。
“太子妃还是请回吧,我家公主说了,就是祺贵妃来了也不见。”
那宫人的态度实在算不上恭敬,宋佑安也不恼:“告诉你家主子,本宫今日非见她不可,想必你家主子会同意的。”
还没等那宫人再反驳,君槐卿弱弱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让她进来,其余人都不许进。”
那两名宫人垂头将门打开来,宋佑安给白芍使了个眼色,白芍会意,等宋佑安进了西偏殿,她便离了和宁宫。
西偏殿的陈设并不多,许是多年无人居住的缘故,君槐卿显然也并不是多喜欢这个处所,却也只能被动接受。
“来了?”
君槐卿并没有问宋佑安来的目的,甚至没有多给宋佑安一个眼神,屋里罕见的有个小灶子,上面是沸腾的开水。她自己为自己倒了一小杯,又放了些干花进去。
“这是金桂。”君槐卿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世人皆道秋寂寥,可我喜欢秋天。那时候我阿娘还活着,为我做桂花糕。桂花很香,有关桂花的一切我都喜欢。”
宋佑安出言打断:“柳妃现已逝近十四年,那时候你才三岁吧,也难为你还记着。”
“我想忘的,可是我忘不了。推开门就是一张发青发紫的脸,悬挂在屋中。我能本以为假以时日我就能忘了,可是事与愿违,静妃让兰嫔催眠了我,我一辈子也别想忘记。”
君槐卿抬头,看见的宋佑安的脸却是模糊看不清。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这才恍然察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宋佑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只言片语,只能作罢。屋中出奇安静,只有沸腾的水声。
良久,宋佑安才开口:“我不管先前你与柳妃如何,且说许婕妤,她并未加害于你,你为何送去藜芦要她性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君槐卿近乎崩溃,她无力的瘫坐在椅上,“藜芦可以治中风痰壅,先前许婕妤似有此兆,况且兰嫔一向不与人争,我真的不知道藜芦会要了许婕妤的命。”
看着君槐卿声泪俱下,宋佑安终究还是心软了,她们二人自幼长大的情分终于还是让她无法怪罪于君槐卿。
“罢了罢了,千错万错都是静妃的错,你且好好将养着,我得空再来看你。”宋佑安起身,“多谢你昨日找人向祺贵妃报信,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断然不会加害祺贵妃和陛下。”
宋佑安站定,多说了几句:“再等半年,你就可以离开这了。”
君槐卿死死咬着唇,眼看着宋佑安离开了西偏殿,这才张开嘴哭出声来。
宋佑安独自一人走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宫道弯弯,庭院深深,她驻足抬头,原来在这个牢笼已经呆了一年了呵。
和宁宫离东宫的距离实在说不上太远,左不过就是那么些路程,她蹀躞,从不在某处停留过久,直至玄鲤池。
那是她当年撞破承昭帝和君寄卿阴谋的地方,也是她当年理应丧命的处所。
池中最多的是大正三色锦鲤,听闻是祺贵妃最爱,承昭帝便重金求,只要听闻那里有大正三色,便会买来,只求祺贵妃一个笑眼。
这四方天里就连鱼池也是四四方方的,那些锦鲤游了一圈又一圈,从不停歇,可终逃不出这玄鲤池。
宋佑安坐在池边,问此处的洒扫宫女要来些鱼食,又说想要独自坐坐,支开了所有吓人。
“可怜见的。”她的眼中流出怜悯来,“原谅我不能将你们尽数救出,你们走了又会有新的填补来。”
说罢,宋佑安往池中又撒了些鱼食,仰起头憋回了想要流下的泪水。
就说当年秋狝时君寄卿送她的那只赤狐,右后腿受了很重的伤,她是喜欢赤狐,可她更喜欢它们在山野中自由自在,而不是被豢养在府里,终不见外面的天地。
她本以为自己出阁那日放走了早已养好了伤的赤狐是功德一件,可在她十七岁生辰那日,君寄卿又送了她一只赤狐。
若早得知她的一句话,会使今后失去自由的赤狐越来越多,她宁愿当初什么都不说。
“太子妃,时候不早了。”白芍不知从什么方向来,她往宋佑安身上披了件轻薄的衣衫,“春寒料峭,太子妃莫要因为春色勾人伤了身子。”
宋佑安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最后望了一眼玄鲤池,取下了一直带着的那块墨玉镶珠龙纹佩,掷入玄鲤池中。
进了东宫,白芍自作主张将所有宫人都打发了去,确保四下无人又将门窗紧闭,这才松了口气。
“太子妃让白芍打听的事有了眉目。”
宋佑安怀中抱着两月前君寄卿送的那只赤狐,一下又一下替它顺毛,神情淡然,丝毫看不出她内心的波动。
白芍见她这样,心下了然,把打探来的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当年贵妃娘娘怀着双生子有七个月了,按说胎像稳固定不会出什么差池,坏就坏在那日合宫品茗。”
“许婕妤的步摇珠子是用特殊材质造就的,在外覆一层香粉,一步三摇,香气袭人,是废后柳妃为她想的争宠法子,而香却是兰嫔提供的。谁知合宫品茗那日,许婕妤的步摇上覆的香粉中含了一味麝香,这才酿成大祸。”
宋佑安抬眼嗤笑:“姑母当年怀胎七月,一点麝香而已,怎会轻易就让她滑了胎?当宫中人人都是蠢的么。”
白芍犹豫片刻,面露难色:“按说是这样,可兰嫔一口咬定那香是受柳妃指使配制的,贵妃娘娘骤然失子,心痛不已,认定了就是那麝香要了她一双儿女的命,央求陛下处置柳妃。”
“这就奇了,陛下当时并非权力尽握,怎能说废便废了柳妃的后位呢?”宋佑安轻轻扯开赤狐受伤的那条腿,细细察看。
“当时柳妃的父亲先是触怒龙颜,后又与旧时七皇子一派图谋皇位,被打进大牢,柳妃又残害皇嗣,故而一举产出,念及柳妃是三皇子和六公主生母,这才给她留了一个妃位,只是...”
宋佑安抬起头来,唇角带笑:“只是什么?白芍,你是个拎得清的,本宫向来帮理不帮亲,你放心说就是。”
白芍低下头,声音嗡嗡的:“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的先帝七皇子只有九岁,无论如何也不会与陛下相争,柳妃的父亲是他的舅父,多加照顾也不是不可。”
“所以你认定当年的事是祺贵妃同陛下共同陷害柳家?”宋佑安美眸挑,嘴角仍是带着笑,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将祺贵妃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白芍不敢。”
宋佑安心情说不上好坏:“罢了,这赤狐的腿总是伸不直,你带着去找菘蓝,让她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