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佑安紧紧地握住那个白瓷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重重地点头,再也没有抬起,生怕宋崇武看到她眼中的泪光:“阿爹你也要多保重。”
宋崇武的眼早已失了清明,他久久地盯着宋佑安,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进自己的脑海。雪越下越大,宋崇武裸露在外的指头已经被冻的发紫,最终还是咬牙离去。
雪仍旧铺天盖地的下,那串脚印也被覆盖,宋佑安收紧了攥着瓷瓶的手,再抬头,还是只能看见耸立的红墙。
那里是东宫。
不,她不能被困在那里一辈子。
白芍站在东宫门边搓着冻红了的手,终于等来了翘首以盼的人,她忙接过宋佑安脱下的大氅,将上面的雪尽数抖落,抱在怀中。
“太子妃,太子殿下在里屋等您呢。”
宋佑安冲她点头示意,自顾自地进了内殿。
里屋,君寄卿坐在床沿,低头揉着手中的那枚木雕桃核,先前的那块玉玦在除夕宴上掉了,碎成了一地碎玉。
原先他并没有发觉,直到宋崇武进了清政殿,他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那块玉玦,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顺着来时的路寻去,那块奶白色的玉散落在雪中,如果不是那枚木雕桃核,君寄卿根本发现不了。
厚厚的雪层踩上去很是绵软,却令那块玉碎。他小心地捡起那枚桃核,拂去上面的的残雪,却发现其侧面有一条浅浅的裂痕。
他心疼地用手摸过那条裂痕,心上一抽。
该用什么样的玉再来配它呢?
君寄卿想得出神,丝毫没有察觉宋佑安的到来。
“殿下找我有事?”
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喉咙一酸。
“本来想带你去堆雪人的,可惜外面雪大了...”说着说着,他又低下了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宋佑安本就不在意什么堆雪人,那是她很久之前的梦想了,想在自己生辰那日,用最软的初雪堆一个永远不会化的雪人。
可这个梦想本来就是不切实际,先不说在除夕这天下的雪基本上不可能是初雪,永远不会化的雪人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本来还想带你到去年那座山上看烟花,雪下得这样大,恐怕也是看不成了。”
宋佑安轻叹了一口气,挨着他坐下。
“殿下,我可以不看什么烟花,只是雪这样大,倒是很诡异,合该想想明年会不会有什么劫数。”
君寄卿抬起头来,看着她沉静的眸:“我让东宫侍卫弄来些小礼炮,咱们等会去院子里放了,庆祝你的十七岁生辰。”
他不想他们二人之间只聊什么国难民灾,他的眼里只有宋佑安,他可以不坐太子之位,可以不要江山社稷,可是不能没有宋佑安。
白芍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轻轻地放在外殿的桌上,冲里屋喊了一句:“殿下,长寿面来了。”
白芍很高兴,她悄咪咪打量了一眼宋佑安的神色,而后又识趣地离开。
宋佑安隐去眼底的失望:“这面是给我做的吗?”
君寄卿低低的嗯了一声,拉着宋佑安起身,从后面伸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注意脚下。”
他就这样带着宋佑安走出里屋,站在外殿的桌子前,这才拿下双手。
木桌上,那碗长寿面用的是最普通的白瓷碗盛着,最上面还卧着一个鸡蛋,葱段点缀,油汪汪的汤底,很漂亮。
桌脚伏着一只赤狐,右后腿受了伤,殷红的血浸透了白色的绷带。
“这是?”宋佑安蹲下身子,拉了一下赤狐受伤的后退。
“你不是喜欢赤狐?宫中日子又长又闷,我想着给你猎一只作伴。”君寄卿眼底漾着温柔,“快点吃长寿面吧,晚些面要坨了。”
宋佑安低垂的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自己身处在这吃人的牢笼里,竟然也成了害这赤狐的罪孽。
面的味道很不错,据说用的是虾炼出来的油,吃起来很香,可宋佑安却想掉眼泪。
这是她不在家中过的第一个生辰。先前除夕夜宴结束后,宋夫人总是会亲手给她煮长寿面吃。
宋夫人的厨艺很好,面条软烂,用的是老母鸡汤,配上蛋花,宋佑安总能喝上一大碗。
即使宫中的食物再美味,她也不敢在晚宴上多吃,心心念念着那碗长寿面。
宋佑安就着面条,将口中的酸涩吞进腹中。她自以为将情绪隐藏得很好,可还是被君寄卿尽收眼底。
“可是想家了?”
宋佑安喝完最后那一点汤,没有说话,或者是根本难以说出话来。
她没有抬头,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再次抬头,君寄卿已经不在了,偌大的宫殿中只剩宋佑安一个人。
她不明白君寄卿又在搞什么名堂,殿外忽然一声巨响,白芍匆匆走进内殿,面上带笑,为宋佑安披上大红的毛氅。
“太子妃随白芍来吧。”她眨巴眨巴眼睛,还像是当年在宋府一样。
宋佑安鼻子一酸,她不想呆在东宫,不想呆在皇宫,不想一辈子只能被束缚在牢笼中。
可是她不能。
宋佑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走出屋。
君寄卿背对着她站在院子中,仿佛是后背长了双眼睛,就在宋佑安刚踏进院子的那一刻,他将双手放在左耳边拍了拍。
霎时间,五彩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将漆黑的天空照亮。
宋佑安抬头,绚丽的色彩在她的眸中汇聚,最终成为星星点点渐渐散落。
在她的十六岁生辰那日,也是这个男人,为她绽了满城烟花。
在那一瞬间,宋佑安真的期冀过所谓的爱情。
可是少女的幻想终是被现实磨尽。处理不完的繁琐内务,各种开支花销,储君的饮食喜好。
做了太子妃的她感觉自己不像是个人,而是一个老妈子。
她好累,这样的生活她一点也不喜欢。
终于,少女心中的最后一头会悸动的小鹿也撞死了,撞死在了烟城的那个雨季。
过着奢靡的生活,宋佑安常常会摘下自己头上的金钗,细细打量,又想起当年那碗烂肉面。
她想,二哥也是饿死的吗?在那样的冬天,锦州的父母官尚且如履薄冰,那些活下来的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听说有人互相买孩子吃,宋佑安不敢想下去。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起宋崇武的话:“阿爹是穷过来的,所以想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天上的烟花还在绽放,在寂静的九重宫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宋佑安垂下眸,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君寄卿到底适不适合做储君。
可是承昭帝只有他一个儿子了,可为什么只有皇帝的儿子才能做皇帝呢?
宋佑安摇了摇头,似乎是要将脑海中的想法晃出去。她捏紧了手中的那个小瓶子,深吸了一口气。
……
宋崇武在家中踱步,今夜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也少了许多。他的怀中揣着的那块令牌,好像一块烫手山芋。
想起今日承昭帝的话,他垂下眸子,摇头又叹气。
立祺贵妃为后对宋府是好事,对祺贵妃来说更是好事。就算君寄卿太子被废,君予卿即位,祺贵妃的太后位置也不会被动分毫。甚至连宋佑安也可能被保住。
想到这里,宋崇武脚步一顿,抬起头来看外面漆黑的天。
西南方向忽然炸起烟花,那里是皇宫的方向。
承昭帝或许又睡下了,伴着祺贵妃送的熏香。他的精神状态已经算是极差了,或者说是强弩之末。
那熏香用了很久了,承昭帝在朝堂之上就曾经晕厥过两次,今夜更是...
宋崇武不能再平静地想最近的事了,他害怕了。
连曾经对承昭帝最有恩的商相都被下了慢性药,这个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放弃的帝王,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父亲。”
宋子温裹挟着寒风走进了宋府。
自打他考中授官以来,他很少回过家,就连逢年过节也如此,上次回来还是在礼部侍郎来宣读赐婚文书那天。
不过如今不一样了,承昭帝现在一时半会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三弟托人送来的信,送错了地方。”
宋崇武接过他手中拿着的泛黄的信笺,却迟迟没有打开。
他是镇国大将军,是扶持承昭帝即位的功臣,手握三十万精兵,承昭帝不可能不忌惮他,于是在宋子让再次离京驻守边疆时,他偷偷的将那枚兵符给了宋子让。
宋崇武长舒了一口气,造反,他心里是不想的,可是眼下又确实有这样的条件。
宋子温看着父亲的举动,摸不清头脑:“父亲不打开看看吗?”
宋崇武这才重新将视线放回到宋子温身上。
这个儒雅的中年人,也在这吃人不吐骨的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了呵。
“皇帝。”宋崇武轻哼出声,“君家的天下是夺来的,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他们做了近百年的天子,也该换人当当了。”
他将那封信打开,搁在桌子上。
窗外寒风呼啸,却动不了这薄薄的信纸半分。
宋子温垂眸,纸张上的字迹凌乱不堪,但还依稀能分辨出,他一目十行,粗略地将整封信扫完,双膝微颤,眸中是说不出的震惊。
他没想到,也根本不敢想父亲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更没想到三弟和小妹的谋划罪可诛九族。
像是注意到了宋子温内心的惊惧,宋崇武不屑:“怕什么,咱们家底牌可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