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渐出晨曦,晖光芒芒,浓云遮星退去一边。
君寄卿起了个大早,整个人神清气爽,时不时笑笑,东宫里的宫人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不断地偷瞄。
许是昨夜被折腾得狠了,已过了辰时,宋佑安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今日是该新妇奉茶的日子,君寄卿不耐烦的将前来催促的王忠全赶到偏殿,命人关了这宫门。
“等到了那紫宸宫你就说是孤新婚燕尔不肯放人,莫让新妇为难。”
王忠全苦哈哈地在偏殿急得团团转,却也无可奈何。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佑安睁开迷蒙的眼,白芍忙上前为她净脸。
宋佑安一时恍惚,只当自己尚在侯府,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想钻进被子再小憩一会。
白芍扯起要往床上躺的宋佑安,拿着两只碧玉瓒凤钗上下比划着。
“太子妃,今日要去紫宸宫奉茶,已经误了时辰了。”
听见那声太子妃,宋佑安一个激灵,睡意去了大半,这才看清屋内的陈设。
红纱帐幔,身下已经不是昨晚的红罗绸被,换成了水蓝色的云绫锦被。依依暧暧的光透过从镂空的雕花棂窗,洒在案上的绣球上。
此时宋佑安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在东宫。
东宫外,太阳正好。瑶阶伫立,在这九重宫阙,宫道弯弯,红墙碧瓦,所到之处如此相似,宋佑安已望不清来时路。
赤殿飞檐,宫信长灯,紫宸宫赫赫威仪,矗立在偌大皇城的最中心,掩皇室腐朽,粉万世太平。
宋佑安在清政殿中央的蒲团上,行三跪九拜礼,双手捧茶,奉给座上的承昭帝。又行三跪三拜礼,双手奉茶与祺贵妃。
祺贵妃执盏至唇,只一抿,美眸抬。她瞥见宋佑安发上的钗,轻笑:“这碧玉瓒凤钗但是漂亮,本宫新得了一只镂空飞凤金步摇,配这钗正合适,回头命人给你送去。”
宋佑安又是一拜,口中言谢,新妇奉茶算是完了。回去又要准备东宫妾室的见主礼,宋佑安只能在心中言苦。
东宫妾室大多是奉仪位分,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乖顺又能干,从不把自己当半个主子,也算是省心。
剩下的也就只有匆匆抬进来的侧妃兰璟羡,良媛周玉莹,以及被太子从青楼赎了身的良娣秋棠。
兰璟羡和秋棠倒还好说,可最能惹事生非的周良媛此时也乖顺无比的收下宋佑安的赏赐,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句太子妃,倒是让宋佑安有些难以适从。
周玉莹难得安分,宋佑安照例敲打了一番,没说什么重话。
随后便是查账簿,立宫规,赏下人…
宋佑安一个上午几乎都没闲空,忙得不可开交,用了午膳才得空小憩片刻。
君寄卿进里屋时,见到的便是她侧卧榻上,眉眼间尽是疲色,沉沉的睡去。
他俯身,在宋佑安眉间烙上一吻,又拂过她额前聊胜于无的碎发:“嫁给我,委屈你了。我这样不好,几乎算做是卑劣,我…”
那双杏眼不知何时睁开,清亮却遮不住眼中的疲惫。
“殿下?”
宋佑安揉了揉惺松的睡眼,装作没听见君寄卿的话,直起身来:“今日有些困倦了,现在方醒,还望殿下莫要责罚。”
君寄卿的心跳如擂鼓,他移开酸涩的眼,不肯与宋佑安对视。
不是这样的,他记忆中的宋佑安是鲜活的、灵动的,而不是如今这个与宫中妃嫔无半点不同的宋氏太子妃。
是他太卑劣,将这样好的女儿变成了这副样子。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他只想要她。可没有权势,没有心机的弃子怎配得上那样好的她。
他不得不心狠,不得不拼。
“我带你去个地方。”君寄卿牵起宋佑安的手,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宋佑安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手上。她感受着自己越发强烈的心跳,呼吸起起伏伏。
君寄卿带着宋佑安在偌大的后宫中穿梭,终于在一处紧闭的朱红宫门前停下脚步。
那里是他们二人初遇的地方。
景阳宫,柳妃生前的住所。
宫门吱呀一声打开,寒气袭来,院子内的景象一览无余。最西侧两棵枯树瑟缩,看不出品类,主殿侧殿都没住人,分外萧条,墙角的蛛网结了厚厚一层。
君寄卿拿起门后的笤帚,很是熟稔地将院中枯叶扫净。
“我很久没来过这了。”君寄卿自顾自地说。
他将笤帚归位,走到那两棵枯树前,用指甲掐了一下树梢末端的枝条,叹了口气:“我上回来时,这两棵甘棠还没枯死,想来七年了,这宫里也没进过别人呵,这么些个枯叶也不知堆了多久。”
宋佑安走过砖雕照壁,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院子,鸟鸣几只过,也不肯在这院中哪怕落下一点浊物。
“进来吧。”君寄卿回过头,上前牵起宋佑安的手,“这是我母妃生前的住所,没有孤魂野鬼,你不必担心。”
景阳宫与别的宫殿构造不同,两间偏殿离得格外近,将主殿夹在一方逼仄的空间,只是站在院子中,宋佑安就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
主殿门旁有一个大缸,里面的水很浑浊,仔细看还有零星几枚铜板沉在缸底,最上方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口,以便阳光洒下。
听说先前是没有这个口的,因为柳妃是吊死的,所以后来才在屋顶开了一个口。宫里人都嫌这里晦气,少有驻足,就连路过者也寥寥。
“这里...”宋佑安环顾四周,并不明白君寄卿带她来的用意。
“这是我生母生前的处所。”君寄卿低头看着自己牵着宋佑安的那只手,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你没来过?”
宋佑安略加思索,并不记得自己来过这么个地方。她轻轻摇头,紧紧握住君寄卿的手:“殿下节哀,柳妃娘娘在天之灵定不会希望殿下如此消沉下去。”
君寄卿不答,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或者说他贪恋这一瞬的温存。
他带着宋佑安进了主殿,又进了里屋。柳妃吊死的那条白绫仍旧挂在梁上,布上了一层灰,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君寄卿摸过屋内所有的陈设,指头上沾满尘灰。
“我如今孤身一人,生母已逝,外祖没落,你也看得出来,若不是父皇膝下只剩我一人堪承大统,太子之位是万万轮不到我。只要父皇在外有一个未长成的遗子,我的位置也岌岌可危,嫁给我算是委屈你了。”
“夫妻本就一体,殿下无需妄自菲薄。”宋佑安抿唇,不明白君寄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罢了罢了。”君寄卿自嘲地笑,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这里没什么好看的,院子破落,以后也不必来。”
那些尘封的往事,随他去吧。
春寒料峭风间啸,旭日将落,鸿暮渐沉,有霞光泻下,东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除了洒扫宫人,少能见有人影。
宋佑安在屋外站定,迟疑着开口:“殿下,入宫后是否久不得出。”
她心中抱有一丝期望,可君寄卿的回避让她彻底死心。
“今日辛苦你了。”君寄卿的嗓音嘶哑,“我去求父皇,后日陪你一同回门,瞧瞧岳丈岳母。”
宋佑安应声,看着君寄卿离开的背影,没有一丝留恋地进屋伏案,又去抄那些账本。
明明大婚就在昨日,可宋佑安感觉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不愿去细想,只能用忙碌来麻痹自己,让自己明白她已是新妇,是嫁出去的女儿。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一点点地对账簿,一点点的学着管家,可泪水早已堆满眼眶。
“太子妃?”兰璟羡在偏殿瞧着君寄卿离了东宫,这才前来轻叩房门。
白芍引着兰璟羡进屋,将房间留给他们二人。
兰璟羡福身一礼,坐在桌案对边。
“听闻大昌的女子出嫁第三日要回门?”
宋佑安执笔的手顿了一下,抬眸望着已经换上大昌服制的兰璟羡,两轮乌杏平静如水,又像是在无声的催促。
“三公主家的小公子倒是在宫中迟迟没有离去,六公主又一病不起。我入宫数日,在宫里也算是混了个眼熟,只是那玉贵嫔身边的掌事宫女,我在驿站时倒是见过。”
兰璟羡停下轻轻合上眼,像是在思索什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倒也不痴傻,出门在外知道蒙面,只是她身上那股隐隐的玉兰香倒是惹人。寒冬腊月哪里还有什么玉兰?故而我便记得了。每次见她约莫都是逢五逢十的日子,后日正巧逢初五,太子妃可以去撞撞运气。”
……
辰时将至,外头的黄鹂方将人惊醒。是日风和日丽,缣罗轻薄。青丝绾成流云髻,眉妆漫染,朱唇不点而红。画作妇人妆,美则美矣,却失了少女的俏丽与纯真。
今日是宋佑安回门的日子。
马车从太和门驶离,宋佑安回望着那三只石兽,心中绞痛。
九重雕栏玉砌,几丈宫墙,竟将锁住她一生。只是待乱琼碎玉卷起,瑰丽堂皇下的白骨,不知几许。
温热的掌覆住宋佑安的手,将她从思索中扯出。
“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