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的地上垫着着篾席,中间铺着一张很大的宝相团花的长毯,四角压着铜制的香兽,此时没有香雾四溢,却依稀能闻见幽幽残香。四下的摆设简单而精巧,墙上挂着雅致的工笔画,几案上放着笔墨纸砚,旁边立着个方形几架,架着一个圆盆,里面养着三朵硕大艳丽的山茶花,隆重华美,艳丽无匹。
芊芊端着一整套花鸟纹样的白瓷茶出来,现架起了炉子煮水。她手法娴熟,利落而优雅,调膏起沫,皓腕匀转,很快就打出一碗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的好茶,递到了琳琅面前:“喏。”
琳琅捧起来抿一口,对口感赞不绝口:“好喝!比我今日在公主府喝得还要好。”
芊芊骄傲地扬眉:“当然。”她起身把窗边的直棂窗打开了,指不远处的充满笙箫乐舞的华美建筑道,“看见那挂满了灯的高楼吗?那里叫桐花台,我是那儿的行首。如今只有每个月十五才会在台子上做跳舞,每每到了那日,整条街的男人们都会聚在我的台前,一掷千金,只为买我一笑。我的剑舞最好,其次是胡旋,像点茶制香这些,都不是小巧而已,不值一提。”
“真好。”琳琅很真诚地说,然后又有了感慨,“不过,你既日进斗金,为什么还要恩客替你赎身?即便是把你从那里捞出来,可转眼放进内宅,还不是不见天日。我觉得,求人倒不如求己。”
也就是念着她是个四六不懂的妮子了,换个人说这种话,芊芊已经抄起鞋砸过去了。风尘中的女子看着光鲜,簪金戴玉,流水的元宝从手里过,实际上是烂泥巴糊墙——外光里不光。
更重要的是,她抬起头,却因为屋檐很矮,看不见浩渺的夜空,只有灯火通明的桐花台,冷眼笑着:“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总之他们什么都没给我,只给了我这个最低一等的贱籍。像我这样的罪人之后,不可自赎。”
这个话题太沉重,她不想和她细说,于是声调往上扬了扬,用骄傲的语气说,“再说了,你知道我这样的行首赎身要多少钱么!”
“要多少?”
“八百两!!”
那边很惊讶的“啊”了一声。
结果只是这么一声本能反应,也深深刺痛了芊芊的心。
是啊,侯爵家的女儿陪嫁也才六百两,八百两,只要不娶嫡出的公主,再略微齐头整脸谢,整个上京的姑娘都能随便挑,然而烟花出身的女子即便是复了良籍,经历却不能抹去,即便是抬做妾室也是个污点,出得起钱的人丢不起这个脸,丢得起脸的人又出不起这个钱。
她就是这样敏感易碎,为这一声嗟叹柔肠百转。越是自卑的人越在乎体面尊严,越想越气不过,“欸”一声唤她。等小姑娘视线转过来,便蹬掉软鞋,赤足回到地毯上,双手一摊一转,摆出一个婀娜的起势。
芊芊步子轻盈如蝶,丝毫看不有伤在身。她掐着兰花指,手腕相抵,手指相叠,翻转出柔婉而惊人的弧度。几个绽放一般的翻转,这双手又从一边挥到了另一边,随后一只手反转比在脸颊,另一只手在前,指尖对着指尖,就这么灵巧地、撑出了花窗一般的空心圆,自己那张清水出芙蓉般的脸映在里头,那双娇俏的狐狸眼带着自信的媚态,柔情而妖娆。片刻后双手又各自分开挽花,连带着身体也婀娜地转了一圈,最后,那双手重新在胸前收拢,捧出一个娇俏的姿势,冲她盈盈一福身。
“这叫翻云覆雨手。”她自豪的说,“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还不曾给别人看过。”
琳琅是手指头撅断了,指节也弯不了的那种硬骨头,对于芊芊的柔韧感到惊艳又羡慕,连连为她鼓掌:“太厉害了!”她感慨不已,“咱们大誉繁荣昌平,国富民强,尚歌载舞是传统。从前玄宗皇帝好打羯鼓,打断的鼓杖都装了三竖柜。我今个儿刚见过两大筐世家名流,不论男女,谁不以能歌善舞为荣?但凡你生在寻常人家,说不定现在已经是闻名天下的舞师了!”
她原先还有些犹豫,这下见识她的风采,便决定了,“芊芊,我会为你赎籍。”
芊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种很不真实的眩晕感:“……你说什么?”
“八百两而已。”琳琅的语气说起来仿佛八文钱,“连盒像样的大品珍珠都买不起,却能救你于水火,多好的事儿。只是可惜,我忘了我今日是去别人家赴宴,身上没带钞引,否则刚刚就带你走了。但是……”
她话锋一转,“咱们毕竟非亲非故,这一回搭救你,只是看在相逢是缘的情面上。往后你出了风尘,路就要自己走了。好吗?”
芊芊怔怔落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说话,拿手背使劲擦了两下脸:“这个自然。”她还是不敢置信,坐到她身边打量她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丝端倪,“我要怎么信你?”
这话说得非常没良心,人家帮她本来就是情分,竟还追着要凭证,仿佛欠了自己是似的。琳琅反而认为,既是自己主动许下承诺,挑起了她不应有的希望,应当安抚她,所以略一思索,就取下了自己发间的一支点翠宝石簪:“这是我及笄时,阿姊送我的整套头面里我最喜欢的一支,单单这上头的青金石就有价无市。你暂且帮我保管,等明日你出了章台街,再还给我。”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放心的承诺,芊芊将簪子握在手里,激动地再次落泪。既然事情说定,琳琅也没有多留的必要,简单问过了赎籍相关事宜,便回去了。
今日桐花台有贵客,芊芊回去时,成群的优伶们已经换好了五彩舞衣,抱着琵琶、箜篌等各式乐器,正要往楼上去。她心情很好,抓了一把瓜子,扶在栏杆边上问交好的琵琶女:“欸,这回又是哪家在这里摆排场,请了些什么贵客?”
琵琶女见她手臂还有血瘀,微微一皱眉,嘴上却是不饶:“哟,之前我听菊娘说后街有女人哭叫,料想着就是国公府的人去找你了,还以为明个儿要去给你收尸,你竟走回来了。”
“何止啊。”芊芊把瓜子皮呸去一边,向她展示发间的点翠簪子,得意道,“你说说,运势来了就是挡也挡不住,姐姐明日就要走了~”
琵琶女一眼就看出这簪子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感慨不已:“真瞧不出来,陆小公爷瞧着文弱,竟是个有担当的大丈夫!河东的门阀大族就是不一样,真真儿的名流君子。”
结果芊芊冲天翻了个白眼:“名流?名流也是家里的功绩,他就是个承爵的而已。而且他是个怂包,这会子还在家里养伤呢。”她伸出手,打量着指尖染出来的淡淡粉色,“什么公爷不公爷,来咱们这儿的,不就都是闝客①么?至多文采上出挑些,骨头一个比一个软,我不过捞他点银子,要了间院子,从没有指望过他能替我赎身。”
琵琶女疑惑:“那你这……”她还要发问,远远走在前头的姐妹已经在催促她了,只好连连应声,一面往上走,一面回过头看向她,“今日是荣王设宴,来得都是朝中大臣,我前头的人说……那位传说中情深意笃的状元郎也在,正好去看看。你先回去上药吧,晚些我带着糖脆饼和甜乳酒来找你。”
芊芊心里一打突,再想要说话,人已经飘然走远了。她只好按捺住心情,打发婢女告假养伤,回到自己的退红阁洗漱休息。睡了个两个多个时辰,被换下来的琵琶女摇醒了。
好友指了指几案一碟鲜红秾香的果实:“你有口福了,荣王今日兴致很好,我们全都得了赏,还有这个。”
“这可是吴东的樱桃,光是采买来就不便宜。”芊芊趿了软鞋,走过去捻起一颗就吃,“欸,那位状元郎,你见着了?什么样?人品如何?”
“咦,你不是说明日就要出去了么,怎么又惦记上新的了?!”琵琶女冲她摇摇头,“这状元郎生得很是英俊,左眼下还长了个鲜红的泪痣,比传闻有过之而不及。而且人品贵重,很是清高,她们轮番向他敬酒,他竟一个也不接,说是心中有爱重之人,不想让对方伤心。”
芊芊这才放心:“喔……那还不错。”复又一哂,“也不好说,新婚燕尔而已。”
琵琶女对别人家的情感故事不感兴趣:“别说这些了,你呢,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哪家郎君施恩?”
芊芊只是神秘的笑:“不告诉你,明日她来,你就知道了。”
长久在黑暗里的人,忽然有了希望,心境眼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芊芊早已对桐花台的生活厌烦透顶,自从被捧成行首,便愈发端起身价,除了每月十五,即便恩客有心买笑,她也懒得敷衍。如今不同了,她知道即将离开这座牢笼,反而宽容起这里的一切曾让她觉得恶心的事物,打定主意最后为自己扮上一回,风风光光地离开这里。
她翻出柜子里最漂亮的最艳丽的红裙,长发分作两股,绕髻反复交叉盘旋,直到饱满如蝶翅,鬓间别着绒花和珠宝,还把那支点翠簪子也专门戴上了。只是人还没来,太招摇没得招那些个嘴巴厉害的娘们笑话,所以又把琳琅昨日遗落的披衫套上了,正好人来了一并还回去。
芊芊从来没有这么盼望过入夜,她倚着凭栏,几乎望眼欲穿,一直到华灯初上,终于从街道的尽头看见那个骑着雪白骏马,娇小而嫖姚的身影。
来了,来了!
她站起来,身子几乎探出栏杆,挥动着鹅黄色的披帛,只盼着她能早些看见自己。她太开心了,以至于背后的动静充耳不闻。那个声音带着宿醉后的绵柔声线,甚至有些抖:“端端?”
“……端端妹妹?”
琳琅第一次来章台街,周围很是陌生,正一家家看,哪里是桐花台。忽的,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人群就发出尖叫:“啊!!桐花台的行首想不开自尽了!!”
她心中骇然,当即跃身下马,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十七岁的姑娘从未直观得见证生死,昨日还明艳热烈,落在尘埃里也始终昂着头的跋扈优伶,这会子竟如同她厅中的山茶花般,壮烈而残忍地为自己的人生落幕了。她想不明白,抓着她的手,眼泪滂沱而落:“芊芊!芊芊!我并没有失约,为什么会这样啊?!芊芊……”
芊芊气若游丝,却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拽住了她。优伶口鼻溢血,喉中含糊,用腥甜而微弱的声音说:“逃,……要…要…杀……快、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