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女子跌跌撞撞跑了没几步,就被裙摆绊住了脚,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正当她感觉到脚踝被粗砺的手抓住,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就要被像个物件一样被拽回去的时候,前方却传来一声厉喝:“谁都不许动!”
她抬起头,只看见一匹雪白的骏马。再然后,才看见个中不溜的姑娘从天而降,冲着自己扑过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拿手挡脸,结果落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耳光,而是一个非常有力的,将她拖出绝境的怀抱。
不光婆子和小厮愣住了,连原本马车里的人都为了一探究竟走了出来。女使打帘,从阴暗的车舆请出个斯文秀美的姑娘,至多十六七岁,大抵做得事见不得光,所以发间只有简单两支小簪,首饰一应皆无,只穿了条天水碧的长裙。个子高挑,身量纤细,很有一种孤高清丽的气质。
那姑娘看出琳琅面生,但衣着首饰不菲,只道不是寻常人家,于是压着性子道:“小娘子瞧着面生,恐怕不是上京人士吧?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你抱着的女子是什么人?”
琳琅说知道,“但不论是谁,合不该这样狠毒!”
“狠毒?”这让高高在上的姑娘非常不满,冷冷道,“我是章宁郡主,她是永世不得翻身的贱籍,是下九流的娼妓,别说我本来就有权利打杀她了。今个儿本来管也是我们国公府的私事,替我的嫂嫂出气。你也是女子,你难道没有母亲,没有姐妹吗?难道她们被背叛,你也会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吗?”
“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的,背叛你嫂嫂的是你兄长,你出气你怎么不打你阿兄去?”
章宁郡主更理直气壮了:“当然打了呀。不光我打了,我爹爹也打了,拿藤条狠狠抽了他一顿,现在还下不来床呢。我是料理完了那头,才来这一头的,很公平!毕竟苍蝇不叮无缝蛋,我哥哥当然有错,可这女人难道就无辜吗?”
“哦哦~对皮糙肉厚的男人就是一顿藤条,打完了又要供起来将养着。那对她呢?又是扇耳光、泼狗血、拳打脚踢、喊打喊杀……怎么,帮你们的嫂嫂出完气之后,你会像照顾你哥哥那样照顾她吗?”
这回不等郡主说话,婆子就要冲过来:“哪来的蹄子,好张吃了粪的臭嘴,竟敢拿我们小公爷和这贱娘们儿相提并论,老婆子可不管你是哪路神仙,就算是圣人皇后来了,也没有管正室打婊子的道理!”
“王嬷嬷,等一下。”郡主叫住了婆子,仍是那样纤尘不染地立在高处,看着姑娘华美不菲的绫罗被腥臭的狗血浸染,幽幽道,“我已经自报了家门姓名,这位小娘子,就算要充好人,也该告诉我你是谁吧?”
琳琅并不遮掩:“我是江南来的,广陵金氏。金家的二娘子,金琳琅。”
郡主倒知道一些祖籍在南方的权贵,但是并没有姓金的。一旁的女使先明白过来,说道:“郡主,新科状元郎的夫人是广陵金氏的大娘子。”往地上递一递眼神,“这位是那位的妹妹。”
“噗…我当是谁。”听到这个名字,郡主立刻想到了有趣的事情,不禁笑了出来。她居高临下,用讥讽的眼神看着两人,唇角勾起了盈盈的弧度,“金二娘子,这人呢,说话做事都要三思后行,为自己留些余地。今日你装清高,逞英雄,不过因为事不关己,来日刀子扎回你身上,可不要哭天喊地,抱怨世道不公。”
“郡主多虑了,这样的刀子扎不到我的身上。若是叫我眼睁睁看个人死在面前,那我才要说世道不公。”
“噗。罢了罢了,你愿意救她就救吧!”充满优越感的郡主笑够了,终于大度地一摆手,示意小厮和婆子回来。她乜斜一眼地上的两个人,只觉得都是臭水沟里的老鼠,不由皱起眉,冷冷感慨道,“真真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可很快又展开眉眼,露出贵女的得体笑容,“金二娘子,我们还会再见的。希望到那时,你还能这样无忧无虑,勇往直前。”她回到马车中,帘子将遮住了她的面容,只听她扬起娇软的声线,吩咐众人打道回府。
很快,郡主昂着她高贵的头颅,带领着众人离开了这条阴暗巷子。
琳琅松了一口气,还未说话,怀里的女子挣扎着爬出了她的臂弯,勉强站起来之后拨了拨凌乱的头发,用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充满戒备地盯着她:“我可没有要你救!”
琳琅也站了起来,两人几乎一般高。
小姑娘一言不发靠近她,女子被吓得连连后退,最后避无可避,靠到墙上,流出了绝望的泪水:“现在已经没有人了,你不要再装了!!你也是国公府的人吧?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究底还要做什么?!!”
总不可能真的是来救我的吧?
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女人,肯救一个婊子?
*
金业成膝下只一双女儿,所以宗族里的人总巴望着他的家产,想把自己家的儿子送过来,美其名曰:继承宗祧。他呢,对女人没有兴趣,可独自支撑那么大的家业实在也苦也累,所以确实动过这样的心思,一度族里的长辈都领着男孩们让他相看。后来让金琉璃知道,在家闹得天翻地覆,硬是拦住了。
她不能接受母亲和父亲一起打拼经营来基业,就因为别家的孩子比自己多了二两肉,轻易地拱手让人。所以十二岁的时候就在祠堂里对着母亲的牌位向爹爹发誓,她作为长女,一样能撑起金家的门楣,绝不输给任何人。
金琉璃争强好胜,却并不让妹妹承担自己许下的诺言。她知道她不爱读书,珠算也好,生意也罢,一窍不通,但是人生又不止一种选择,只要她能健康安乐地成长,便是让她、让天上的母亲安心了。
当然,她也会告诉她,她们和寻常人家的女儿不一样,她们的人生绝不会因为找到了如意郎君就能幸福圆满,应当去见识外面的广阔天地,和那些想把她们困在内宅里的男人争,不仅要赢,还要跟他们不一样。
一定要勇敢,即便凶狠也无妨。
但是心中也要明白,美好的品质并非男子独有,千万不要为了要强而去效仿男人。女子不仅一样会有的学识本领,还有远胜他们的坦荡和慈悲,所以不能尊己卑人,更不能恃强凌弱,要温和地看待世间的悲惨苦弱,在能力所及能给到旁人应有的尊。
琳琅不知该如何自辩,只是脱下披衫替她盖住了几乎遮不住身体的衣裙,慢吞吞的说:“你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结果女子反而不屑,冷笑了声,捋了捋散乱的鬓发。她果真是个出挑的美人儿,有着尖尖的下巴和狐狸似的眼睛,即便狼狈至此,眼角眉梢仍留存着一股妖娆媚态。她掐着绵细的嗓音,冷笑不已:“不,我知道小公爷有家室,依然与他夜夜风流,不仅不让他回家,还想让他挪用家里的开支来为我赎身。我就是明知故犯,我就是寡鲜廉耻!”
“郡主也好,公爷也罢,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而已,她们不染尘埃,是因为高高在上。表面上钟鼓馔玉,实际上不也要吃饭喝水拉屎放屁?倒好意思腆着大脸指责落在污泥里的人没有品格道德。当真那么嫉恶如仇,怎么不掀了所有勾栏妓馆?若她说她一剑杀了她阿兄,这下来也结果你,我倒也不拦着了。结果心都偏到肚脐眼儿里去了,仗势欺人还要装得大义凛然,我只是觉得虚伪又恶心!”
“……你,你在说些什么?”
“这又不能怪你——这本就不公平!”琳琅振振有词,言辞间满是对方才一伙人的不屑,“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自愿为伎,倘或你能有尊贵的出身,有资格自由地活在天地间,何至如此?若你有机会走出章台街,不见得会因为一个爵位就看上一个男人。”
她是纯质天然的小姑娘,有一双真挚又动人的眼睛,能融化了人心里的坚冰。
女子败给了她的天真和坚持,终于放下防备:“芊芊炯翠羽,剡剡生银汉。我叫芊芊。”说着微微一欠身,结果捋到耳后的头发又掉了下来,她只好扶起来。
往狼藉一片的院子里看了看,指着角落里的板凳,“二娘子不嫌弃就稍坐一会儿,等我稍作梳理,换身衣裳,再来为你奉茶致谢。”
芊芊转身离开,琳琅没去坐,而是记得来时的路上有间药铺,于是折回去买药。天色将晚,残阳沉进天际尽头,绚烂的橙红色霞光布照大地,使得这座盛大繁华的城市陷入一种短暂宁静中。宵禁在两年前便彻底取消,入夜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坊市间多数商铺结束了一整天的经营,贩夫走卒挑着担子走上了回家的路。然而在高墙外另一片天地里,一座座挑高的华丽楼阁渐次有了生息,身姿窈窕的女子们提着红纱灯,一层一层将属于她们的世界点亮。远远地看过去,那些在晚风中飘荡的亮光灿烂辉煌,照彻夜空。
她回来的时候,芊芊已经简单洗漱过了。用两支素银钗子绾出一个单髻,侧面簪着两朵小小粉色的杜鹃通草花。换了身彩绣花枝的白底绢衣,外用一条单色碧落裙子罩住,胸前顶出个妩媚的弧度,珊瑚色丝带随着夜风飘荡。风灌进宽松的直筒袖子里,隐约还能看见胳膊上的红紫淤痕。
她似乎感觉不到疼,正瘸着身子从缸里舀水,一瓢一瓢冲洗满地的狗血。见她回来很意外:“我还以为你走了。”
琳琅把两样东西递给她:“这是跌打药酒,还有金疮药。”
芊芊一昂下巴,让她放到旁边。她见惯了人情冷暖,并不轻易感动,反而嘀嘀咕咕埋怨:“金家也不是寻常门第,而是大誉首屈一指的巨贾,如今你长姐还是有诰封的命妇,你自然也算是半个名流贵女了,不去那些个风雅诗会,巴巴儿凑我跟前做什么。难不成指望我给你唱出怜香伴?”
结果琳琅愣愣地,根本和她说不到一处去:“什么是怜香伴?”
芊芊再次被她的天真打败,噎得没话可回,说没什么,不好让她干站着,就往身后一递眼,请她去前厅坐下,“行了,我给你看盏茶,你快些走吧。别觉得我没心没肺,我这样的人,不和你有沾惹才对你是最大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