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星寰早就针对李严可能提出的种种问题进行过反复推演。我们都认为孟达这一关应该已经过了,出于立功的想法,孟达打从内心希望能够促成我跟他一起投降蜀汉。加上他和我接触也有半年了,几年前又有过一面之缘,多少算是“熟人”。可是李严不一样。对李严来说,我、江陵夏侯称,实在算不上一个让他感到愉快的存在。
这场鸿门宴能否成功的关键,在于我是否能够取得李严的信任,让他相信我是真心实意准备投奔他。而要打消之前两年多来累积的怒气,必须编出一个完整而具有足够说服力的故事。我们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李太守有所不知,我在魏国皇帝面前,表面上看起来确实风光,大权独揽镇守一方,似乎颇受重用,实则并非如此。原本我因为拒绝了先帝的赐婚,得罪了先帝,险些前程尽毁。先帝早逝,现在的魏帝即位,本来重提此事,却因为我娶了现在的夫人,大大地拂了面子。去年秋天魏帝南巡来到江陵,住了月余,看似宠信有加,实则并未提升我的官职品位。想我夏侯称十七岁时随父从军,十年来为了魏国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却只是因为拂逆了皇上的意思、不想迎娶皇室公主,便横遭猜忌压制,迟迟难以晋升,岂非朝廷不公!?”
李严不动声色地问:“皇帝赐婚,本来不该是荣耀家门、求之不得的好事?为何你屡次拒绝,不惜惹怒主君?”
我苦笑:“夏侯称天生情种。要我征战沙场、流血流汗,我二话不说。可要我娶不喜欢的女子为妻相伴一生,却是万万做不到。自己的枕边人,我自己选!”
李严盯着我看了一阵,轻哼一声:“倒是个有主见的。能让阁下不惜得罪两代帝王娶回家的夫人,想来应该是颇为不同寻常的女子。”
孟达插言道:“听闻是丹阳郡出身的山越女子。”
我默认。孟达早已向奚英和星寰都打听过“我夫人”的背景,他站出来说话我并不感到意外。李严的脸上则露出一丝惊讶:“哦?丹阳山越?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我心虚脸红,这事越说越像真的,不免内心不安。既担心被拆穿识破,也对奚英感到愧疚尴尬。假装镇定地去看星寰,他也在看我,用眼神向我表示安抚。
孟达又道:“夏侯氏名门出身,地位尊崇,夏侯中郎将又是一表人才,战功卓越。即便皇上没有赐婚之意,京都也不乏世家大族抢着想与中郎将结亲。中郎将却坚持娶一个异族女子为妻,真是性情中人啊!”
我笑了笑没接话,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再深入这个话题未免过于尴尬。好在李严似乎是对“我夫人”这个话题兴趣不大,没有追问细节,转而问道:“只是为了儿女情长便断送前程,未免显得英雄气短了。”
“我兄长也如此评判。”我傲然一笑,“但在我看来,倘若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建功立业又是为了什么?”
李严轻笑:“这样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之前只知道夏侯中郎将治军有方,却不曾想是如此独特之人,与别不同。”
“过奖。”我苦笑摇头,“夏侯称不才,在江陵悉心经营两年,颇得军民百姓认可,稍许有些口碑。只可惜却不为人赏识,横竖总要被说不是的。”
“哦?可是以中郎将的境遇,实在称不上怀才不遇。”
我将视线转向孟达,重提旧话:“孟太守略有所知——之前驻守宛城、都督荆州的征南将军,是我的同族兄长夏侯尚,对我多有维护。可去年夏侯尚病殁之后,接任者却是朝廷派来的司马懿。此人不管是对孟太守还是对我,都心存成见,我等边将近半年来几无宁日,实在是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
孟达十分给力,接棒道:“夏侯中郎将所言,句句属实!若不是因为司马懿,或许也不会有今日局面!”
李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我的心脏怦怦乱跳,极度紧张。我与司马懿之间的关系,至少目前为止,还能称得上惺惺相惜。几年前在洛阳的“任城王之乱”中更是同仇敌忾。但我赌孟达不知道这些细节,李严也不知道。他们的了解应该最多仅限于知道曹彰曾经在京都洛阳掀起事端。若连我和司马懿在事件中具体做了些什么都能被探知,曹魏估计也快完蛋了。
李严缓缓说了句:“即便是战乱之世,边将蒙受朝廷猜忌的事,仍然无法杜绝,也是吾等武人之悲哀。”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这话一说,算是基本上认同了我和孟达叛魏投蜀的理由。果然他随即话锋一转,切入了具体条件的谈判。
“夏侯中郎将的诚意,之前孟太守已向我反复转达,我内心也十分期盼能将此事促成,一同效命真正的大汉天子,匡扶这絮乱的天下。如若江陵重归大汉,则中郎将也能与令弟团聚,皆大欢喜。”
我笑笑:“在下投效大汉天子,并非只是为了弟弟。仅仅一个异母的兄弟,似乎无法与一座城池相提并论吧。李太守还请不要曲解了在下的心意。”
他点点头:“如此却是我小瞧了中郎将。那么中郎将几时能做好准备,交割城池,随我入蜀觐见陛下?”
我心里暗道一句“来了!”先前我跟星寰探讨过,李严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看来是他说中了。他认为无论如何,李严不会马上信任我,因而一定会要求我交出城池和手中兵权,我本人则不会被允许继续留在江陵。多亏了他的告诫,让我提前有了心理准备。
我板起脸来严肃地说:“入蜀觐见是头等大事,在下迫不及待。只是以眼前局势,在下却不能如此轻易将城池和军队拱手交出,只身入蜀。”
李严眉头一挑:“中郎将这是什么意思?不交出城池和军队,还谈什么归顺大汉?”
我冷冷一笑:“江陵是我根本,如同上庸是孟太守的根本。若是交出城池、离开军队,只身被送入成都觐见陛下,那我夏侯称与败军之将又有什么区别?我是投诚,并非投降!”
李严眉头拧得更紧:“那中郎将的意思是……?”
“我可以交割城池、交出军队,但不是现在,更不能立刻随李太守前去成都。太守虽然接受了我的投诚,但成都朝廷作何想,还不一定吧?毕竟我之前击败先主、处死先主长子,都是实打实的仇恨罪状。汉帝是否能够接纳我,不仅是我没有把握,李太守也做不得主吧?”
李严不动声色,却没有反驳。我赶紧乘胜追击:“兵权是武人的立身之本。倘若没有了手下同生死共进退的兄弟,我夏侯称也不过是一介武夫,大汉要我何用?再说我手下的江陵兵,少数精锐跟随我已有数年,情同兄弟。我在江陵军民之中,也颇有口碑。要他们跟我一道投奔蜀汉,他们不会有什么意见,可要为他们换一个都督,他们却未必肯答应。若是仓促换人,弄得不好出了什么事,李太守敢担保说不会将责任算在我头上?”
他想了想,反问我:“这么说来,中郎将是想维持现状,继续担任大汉的江陵都督?”
“我本以为这该是常识。”我故意长叹一声,“夏侯称仍然是江陵的夏侯称,江陵却变作大汉的江陵,不是两全其美?我又不是被围困攻打至走投无路,非要投降不可的!”
李严眉头紧锁,半晌不作回应。他并不信任我。我跟孟达不一样。孟达一直在曹魏和蜀汉之间左右逢源,和李严的间谍活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司马懿接替夏侯尚的职位,他在曹魏的生存环境发生变化,产生重新倒向蜀汉的念头,李严是会相信的。而我不一样。我和他之间毫无信任基础,他不会那么轻易相信。
而我也必须给他一个台阶,不能把条件谈死。我尽量拿出最真诚的表情,用商议的口吻说道:“对我而言,投效大汉,不求重用,但求继续为大汉守卫边疆,抵御外敌。将来汉军沿江而下,我愿为先登,在太守麾下效犬马之劳!我来之前,江陵城中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迎接太守。若是太守不信,大可将我弟弟夏侯和送往成都,代替我觐见汉帝。我也愿意让家眷一并入蜀,置业安家,以示诚意!”
李严轻声一笑:“你方才还说夏侯和只不过是你的异母兄弟,不值一提。”
我也笑:“若能让我见他,我相信可以说服他一起投效大汉。”
“让你们兄弟相见一事,容我再做考虑。你所说的条件,未免对自己过于有利,我也需要再行斟酌。孟太守,我看今日这场宴会,就先到此为止。有劳你的盛情款待。”
说罢,他对孟达和我分别行礼致意,显然是不打算再谈下去,准备走了。孟达眼见谈判并未达成协议,心里大概也是有点着急,赶紧挽留:“宴席之外,下官还准备了点心茶水,两位不妨稍微品尝一下。来人啊,将宴席撤下,上茶!”
李严倒也没说非要马上就走,冷着脸坐在原地没有动。孟达的手下动作利落地撤盘、上茶,人来人往,在座的人都不说话。星寰忽然问孟达:“孟太守,方才便忍不住想问,院中是何花卉如此芬芳?”
孟达当然很高兴有人打破僵局,忙道:“那种花唤做堇青,算不得什么名贵品种,只是山野常见的花草。虽说芬芳异常,却也因为具有毒性,需要格外小心。”
“哦?如此芬芳的花朵,竟有毒性?真是不可小看。”
李严忽然插话道:“品花亦与品人一样,不可貌相。记得方才说你是邺城出身?此花独见于荆南、长沙,邺城怕是没有。”
星寰淡淡一笑:“正是如此。予孤陋寡闻了。”
“蜀地也没有这花,我也是在孟太守这边才见过。”李严说着,话锋一转:“不知你二位可曾去过益州成都?”
“去过。”星寰淡淡地说,“予与大汉丞相诸葛先生,亦有不小的渊源。”
李严终于动容,连孟达也大感意外,不由问道:“邢先生认识诸葛丞相?”
“不仅是认识,予与诸葛丞相,算得上是同出一门。孔明隐居于南阳时所师从的水镜先生,予早年亦曾受教。”
这下子连我都被震惊了。要不是场合不对,我一定会跳起来。吸引了全场注意力的星寰却神色自若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李严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
“算起来,孔明该叫予一声‘师兄’。只不过我们并未有缘相见。”
李严的神情十分古怪。之前他一直没把星寰当回事,以为他不过是陪我来的亲信,骤然听到这样的自报身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看待他。我也一样。我不知道星寰说的是真是假,更不知道他这个时候突然这样说是有什么目的。
星寰的目光骤然一紧,盯着李严道:“李太守可曾想过,若是永安、上庸、江陵三地勠力同心,成都的朝廷,还是目前这个局势么?”
他终于给了李严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