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严和诸葛亮之间的不合,不用星寰分析,我也能猜得出。二人同为托孤重臣,明明刘备临终前的安排就是想用李严来牵制诸葛亮,结果李严明显没能完成主君的期望,反而被诸葛亮彻底压制,远离朝廷中枢,成了不尴不尬的外臣。即便嘴上不说,表面上看似乎也没有再争个高下的打算,但那只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一旦机会送上门,让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赢,他就会心动。
星寰最初的打算就是用“共同对抗诸葛亮”来说服李严,让他产生这样一种期待——将我和孟达收归麾下之后,他无论在实力还是威望方面,都能一举获得提升,进而增加在朝廷的话语权。北伐失利的诸葛亮本就处在低谷期,对李严来说是机会。
离开遂城的时候,李严同意了我的条件,答应让我继续担任江陵都督,他会派人入城接管江陵的行政,但接受我的管辖。江陵的最高军事长官仍然是我。同时,待蜀汉朝廷的正式任命下达,我需要将家眷妻小、连同弟弟夏侯和,一起送去成都,觐见蜀汉皇帝刘禅。而在等待成都方面的正式任命送到之前,先把预定送去成都的家人送到他的驻地永安,目前被关押在夷道的夏侯和也会被送到永安,与我的家眷汇合。这些条件我都同意了。
这场谈判,等于说我用眷属亲人做人质,换来了对江陵统治权的确保。对于一场“投诚”谈判来说,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协议,皆大欢喜。作为居中牵线搭桥的人,孟达也很高兴,还挽留我多住几天。我没那个闲情逸致,自然是拒绝,但也不忘向他表示感谢。私下里,我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他,他也是又惊又喜。礼物的挑选不吝成本,丰富且贵重,让孟达在切实得到实惠的同时进一步巩固关系,我自然不会不舍得花这个钱。
李严连夜离开,我和孟达一块送走他之后,我在遂城多住了一夜,与孟达相谈甚欢。离开的时候,我确信孟达已经真正把我当成了自己人,正等着与我携手反击司马懿,投奔蜀汉大展拳脚呢!
辞别孟达,我带着星寰、筚红棘、司马昭等人,毫发无伤地原路返回。当然,达成目的的成就感并未冲淡我对星寰自曝身份的震惊。但是碍于赶路途中不便追问,我整整憋了四天,顺利返回江陵之后才有机会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微笑中难得流露出情绪,带着少见的一丝狡黠,反问:“将军也信了?”
“……难道是假?你在骗李严?”
“倒也不是欺骗,只是让他误会。”他从容地回答,“我与诸葛孔明并非同门,但的确有些渊源,只是没必要在李严面前实话实说。我们又不是真要与他结盟,联手参与蜀汉的朝堂争斗。”
“这我当然知道……那先生与诸葛亮到底是……?”
我想起当年他跟我一起入蜀,虽然时日短暂,但他其实从未与诸葛亮见过面。甚至可以说,他趁我不在成都的时候不告而别,走得那么匆忙,让我至今心存疑惑。我本能地觉察到他并不愿意与诸葛亮产生交集。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恢复了淡然和清冷:“将军不必多问了。予既然已经置身其间,自然是一心一意帮扶将军。南阳卧龙是将军天下之志的最大障碍之一,若不屠龙,大业难成。予此番入世,正是来帮将军屠龙的!”
我激动得发抖,忙问:“这么说,这次向李严诈降,正是屠龙大计的第一步?那我们要不要把战线拉长,干脆深入成都!?”
他摇头:“那样太危险了。即便是将军,想要在蜀汉的大本营成都刺杀皇帝和丞相,再全身而退,也是不可能。否则,将军十年前便可行刺,何必等到今天?”
我想起当年逃离时的九死一生,不免后怕:“的确,身居丞相高位,他身边不仅有蜀汉正规军,更有神出鬼没的私兵。我不能太高估自己了。”
星寰莞尔一笑:“倒也不必过于低估自己。总之,李严至少已经相信了十之**,我等该提早做好准备。”
李严的正式要求还没到,孟达的信先到了,提前向我祝贺,表示期待与我一同建功立业、报效大汉。我客气地回了信,除了附和之外还有道谢,表明我不会忘记他的功劳,后续还需要他多多帮忙。
书信往来的工夫,司马昭也回了一趟宛城,向司马懿带去口信。我告诉司马懿,请他务必相信我,并恳请他抓住机会,一举解决新城郡的问题,决不能再继续姑息孟达。我带司马昭去遂城赴宴,除了因为他自己强烈要求之外,也是有意想让他参与其中,便于向他父亲传递第一手信息。
几天后,李严方面的回应正式送达,要求我按照约定,立刻将妻子奚英送去永安做人质,并要求取道夷道城,与被关押在夷道的夏侯和汇合之后,一同前往永安。我被允许写一封亲笔信给夏侯和劝降,交由奚英带去。而在夷道的蜀军接收到人质之后,则派蜀将进入江陵与我交接行政事务、接任县令等职务,江陵改旗易帜,正式投降蜀汉。至于我本人的官职爵位,需要等成都的朝廷下诏,李严无权授予,委屈我暂居现职。
我对此早有准备,就等着他的这份正式通知呢。我和星寰的计划是让沈钟以官方身份送奚英去永安。沈钟身为江陵县令,让他去也能表明我们整座城池同心归顺的诚意。另外,筚红棘则假称是奚英的弟弟,一同前往。他们几人深入敌营,处境极为凶险,我在陈庆和筚红棘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筚红棘。他俩的单人战斗力其实不相上下,但陈庆作为我的副将,露面几率很高,筚红棘相对低调。当然我和星寰都严肃地告诫奚英和筚红棘,无论如何,不要因为情不自禁做出不合适的举动,被人识破,影响大局。
准备送他们出发的前一天,司马昭也从宛城回来了,带回了司马懿的消息。司马懿让他告诉我,与孟达为邻的魏兴郡太守申仪弹劾孟达阴谋叛乱的奏章已经秘密送到宛城司马懿案头,司马懿决定与我的诈降计划配合,奇袭上庸,一举拿下孟达。他希望我稳住孟达的同时,最好能牵制住蜀军,让他们无暇前去上庸支援。另外,考虑到我这边的时机问题,他初步打算在四月新月期间采取行动,让我自己斟酌。
时间无形中变得更紧,也提高了奚英等人进入永安的危险。我斟酌再三,还是让他们按照原计划在第二天出发,只是当夜私底下叫来了筚红棘。
“我希望你们三人全都平安归来。但如果你们在永安期间,征南将军对上庸采取行动,你们的安全必然会遭遇危险。因而我希望你见机行事。一旦苗头不对,便立刻带着他们两人逃走。哪怕任务失败,我也不希望你们错过逃跑的时机,丢掉性命。”
筚红棘凝视着我,问道:“如果我们逃走了,你弟弟会更危险。”
“我知道。”我叹息道,“可他是因为战败被俘,能活到现在已是幸运。而你们是我亲手送过去的,这不一样。”
“这没什么不一样。就冲你这句话,我会尽力。”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我很清楚自己的私心,当然是希望他们能在永安救出夏侯和,彻底扫除我的后顾之忧。这个想法我对沈钟透露过,他也表示自己会尽力周旋。但我实在不想看到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因为想要帮我救出弟弟而丧命牺牲。一命换一命的营救,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满怀忐忑送走了他们一行人,我叫来水军的唐复,让他和马钧一起,带上水军中全部的车船,当晚趁夜色离开江陵,前往下游的江夏,去投奔文聘和我弟弟夏侯威。为什么调走这些船,一是不想被按照约定即将入城的蜀将仔细研究,二是为了保存实力,在城外留一支预备兵力。这次秘密调动,实现我已经报备给司马懿,他并未传回异议。
当然,我没敢将幼弟夏侯和的现状告诉四弟夏侯威。不是担心夏侯威冲动——在这点上他比我强,而是我自己不想面对。
让我感到忐忑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直到奚英等人出发,熊焱都没能带来我期盼的好消息。之前我曾让熊焱派细作潜入夷道,设法与夏侯和取得联系。可惜熊焱回复说,他的人想了很多办法,虽说顺利潜入城中,但始终无法渗透蜀军的严密看守找到夏侯和本人。我只得寄希望蜀军信守诺言,让他与奚英这个“嫂子”见面。
赶在李严派来的人入城之前,我完成了部署。沈钟、奚英、筚红棘三人以人质身份前往永安,唐复和马钧率领部分水军前往江夏,我和其他人留在江陵按兵不动。实际上以陈庆为首,军队早已暗中进行了动员,士兵们都知道一个月内将有重大行动。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但出于对我的认同和支持,大家都摩拳擦掌,期望好好打一仗。毕竟也有整整一年没打过仗了,官兵都很期待有新的立功机会。
这是我经营了两年多的江陵团队第一次分工合作,实施如此重大的战略行动,我其实相当紧张。再加上这项战略是建立在欺骗敌方的基础上,情报联络必须格外小心,及时性也大打折扣,更多的需要各团队随机应变,临时判断。这不仅考验每一个团队成员,更考验我们的运气。
不过在像布置棋局一样分配每个人的位置时,有一个人始终让我不知该如何分配,就是夷道的败军之将张灿。
在这次出事之前,我对张灿一直印象不错。他是西北名将张郃的小儿子,虽然与父亲张郃相比,资质略显平庸,但从小耳濡目染,基本的军事素养还算可以,普普通通地做个中层将领的才能是足够的。我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夷道被偷袭这件事不能全算在他头上,但对于如何安排他的位置,我却有些为难。
从官职级别来说,我虽然高他一级,江陵城的地位也比夷道城高一等,但我俩同样是守城边将,在都督荆州诸军事的司马懿面前是平等的。我们都直接听命于司马懿,我并没有随意调动张灿的权力。但他战败之后逃到江陵,司马懿也好、洛阳朝廷也好,都没有对他的动向下达进一步命令。他不尴不尬地留在了江陵。
可眼下我即将下一盘大棋,我需要人手。而且我想,张灿同样需要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
我特意挑了一个深夜前去他的住处,他颇感意外。自从来到江陵,他非必要情况一直闭门不出,像是闭门思过一样待在临时安排的住处。我这段时间忙着筹划诈降一事,也没时间关注他。骤然见到他明显消瘦的脸庞和浓密的胡须,我的确有些吃惊。
“看来明翼在江陵过得并不顺心。”
他行礼道:“败战之耻,萦绕于心。想到落入敌手的同袍,张灿寝食难安。”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丢失了城池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话虽如此,难辞其咎。不知将军深夜来访,是否有什么要紧事?”
我知道他一直在等候朝廷对他的处分,其实我也在等。但朝廷始终没动静,我不想白白浪费这样一个宝贵的人力。
“的确有事要和你商量,但并非是宛城或者洛阳来了什么命令。我想问你一句——明翼,你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给蜀军一个出其不意的反击?”
他眼神一亮:“求之不得!愿闻其详!”
我大略将计划告诉了他,包括我打算诈降蜀汉,引诱蜀将入城,同时假借派遣人质的机会,设法营救夏侯和。我对外公布的计划到此为止。至于与司马懿联手攻取上庸、甚至进攻永安的计划,都是最高级别的机密,现阶段还不宜公开。仅仅是这部分计划,便足以勾起张灿的兴趣。他当即表示自己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我对他的回应并不意外,但还是提醒他:“你知道,我的官职虽然略高于你,但并没有随意调动你的权力。照理说应该将你送到宛城,等司马将军或者朝廷来做安排。但眼下江陵是用人之际,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帮忙,当然那再好不过。若你不愿冒擅自行事的风险,我也绝不会怪你……”
“将军不必多说,风险由张灿自行承担!”他打断我的话,“张灿虽然没有父兄的才能,却也不想让家父的姓名蒙尘!”
“好!总算我夏侯称没有错看你!”
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着我,露出了战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