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日当天巳午交替之时,我随身带着一百人的骑兵队伍,准时抵达靠近新城郡边界的小城遂城。
我计算好时间,在两天前出发,既不想迟到也不想提前。随行的大约一百人全部是骑兵,以我的亲兵和筚红棘的荆楚兵精锐为主,都是精挑细选的老兵。司马昭装扮成亲兵跟在我身边,主要是担心孟达会认出他。上次孟达来江陵觐见曹叡,虽说并未与司马昭正面相见,但不敢保证他就真的一眼都没见过他。万一被认出,他即便当场不发问,内心难免起疑。我们都不敢冒这个险。
除了司马昭,我只带了星寰和筚红棘。其他人的任务是留守江陵,紧闭城门,密切监视蜀军的动向。陈庆极力想要跟来,被我拒绝了。江陵同样需要信得过的人留守。
在动身之前,我把江陵的最高权限临时交给了沈钟,叮嘱他,倘若我不幸中了圈套,被杀或者被俘,千万不可理会蜀军或者孟达提出的任何条件,一定要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到宛城,坚守城池等待援军,不用理会我或者跟我一起赴宴的人的死活。沈钟凝重地接受了命令。
话虽这样说,我多少还是有点自信,不至于出现这种最糟糕的局面。先不管蜀军的想法,至少孟达是有诚意的。用武力逼迫,效果不见得比拉拢要好,在乱世混了多年的孟达心知肚明。再说乱世之中,转变立场、择主而侍的现象十分常见,他不会认为我是不可拉拢的。我和星寰反复推演过孟达的心理,都认为落入圈套的可能性很小。虽然不便对其他人明说,至少我们俩心里有数,对这场鸿门宴并不十分紧张。
不紧张的心情,仅限于到达遂城之前。
全是骑兵的队伍,行进速度很快,我们前一天那晚上就到了距离遂城最近的一个村落,在村中投宿。早上起来之后,我让大家好好休息,吃饱喝足,等到辰时才出发,不到两个时辰便来到城下,却被意料之外的阵势弄得有点吃惊。
小小一座偏僻城池,连城墙都只是两人高的土墙,此刻却大张旗鼓驻满了军队,甚至在城外不远处的一块平地上正儿八经地安置了营地。军容整齐的魏军——对,是魏军,孟达现在的身份还是魏将——在城门内外列队迎接,排场盛大,好像我这趟来的目的并非秘密与蜀军进行投敌谈判,反倒像是来对孟达进行友好访问一样!
我心里不安,悄声问星寰:“他弄得这么大张旗鼓,不会有什么阴谋吧?这种事不是应该低调些,暗中悄悄进行吗?”
星寰笑了笑,轻声回答:“将军放心,咱们是光明正大,蜀军肯定不会。孟达如此安排,大约也是想借此掩人耳目,假装这场会面是他与将军之间的正常相见。将军不必过于担心。”
我稍稍安心,用眼神分别向筚红棘和司马昭示意提高警惕,当先策马进了城。城门下,孟达的亲兵队长郑虎等在那里迎接。
这个郑虎深受孟达信任,曾经数次被派来江陵送信,已经算得上老熟人。见了面,他满面笑容恭敬行礼,对我道:“夏侯将军一路辛苦,孟太守特意派小的前来迎接!将军就带了这些兄弟?”
我笑笑:“太守约请,我想着也不好带人太多,白吃白喝的,让太守破费不是。”
郑虎哈哈笑道:“夏侯将军客气,多招待几个自家兄弟,新城郡乐意得很,不想将军却不肯给我们这个机会。”
我边笑边摇头:“孟太守大方,我也不能那么不识相么。这几个兄弟的吃喝、马匹饲喂,还要劳烦新城的兄弟们。”
“不劳将军吩咐,自会尽心招待!事不宜迟,将军请先随小人去见孟太守,再让兄弟们就近休息吧。”
我点了下头,暗自感觉孟达的确诚意满满,有意在各个细节上向我示好。我带来的人尽管只有区区一百,也不可能全部跟着我进入宴会,绝大多数的人要在外面等着,这是常态,也是常识。而孟达做出的安排,并没有从进城开始就把我和普通士兵分开,多少有安抚示好、表示信任的意思。
跟着郑虎来到简陋的城中修建得最好的房子,担任警卫的士兵分散在以这栋房子为中心的四周,人数众多,装备整齐,明显戒备森严。郑虎对我说孟达在里面等我,请我仅带亲随入内。我点头同意,对自己人做了个手势,百人的精干队伍自动分作两拨。钱五带着十名亲兵,其中包括装扮成亲兵的司马昭,跟我和星寰一起进去赴宴,筚红棘则带着其他人留在外面。这个划分是之前就商量好的,只不过我本以为一进城就会被分开。
以遂城的规模,城中最好的房子也不能与上庸这种大城相提并论。这套宅院不知是谁的,被孟达征用,只有两进院子。来到第二进正房,宴席已经准备好了,孟达坐在居中的主位上,正与坐在他左手边的几名男子交谈。宴会的右半边虚席以待,给我预留的是下手的座位。
我的目光迅速瞄了一眼,那几个人我都没见过。特别是坐在为首座位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瘦长脸型,神情沉稳,自带一种威严感,气场很足。再加上孟达跟他交谈时明显收敛的表情,我断定此人多半是蜀军在东线的中心人物——李严。
看见我们,他们两人停止交谈,孟达起身迎接我。
“夏侯中郎将真准时啊,本官已恭候多时!”
我行礼道:“让太守久等了,夏侯称惭愧。”
“无妨、无妨,中郎将并未迟到。快请入座,宴席早已备好。邢军师也一道来了?这次怎么没带夫人同行?”
我轻笑:“这次是来谈正事,带着女人总是不大方便,尽管我那夫人厉害得不像个女人!”
孟达哈哈大笑。我有意看了眼坐着不动的疑似蜀汉人员:“对贵客也显得失礼,我便让她留下,替我好好守城。”
孟达呵呵笑道:“叔权向来礼数周全,遇事考虑周到,愚兄不及。”
“太守客气。”我在心里暗自翻白眼。没说几句话就自说自话跟我称兄道弟起来,脸皮真够厚的。
嘴上客套着,我在孟达亲兵的引领下入席落座。星寰坐在我下手,包括钱五和司马昭在内的其他人都被带到了院子里的别席,单独就餐。不过他们这些人仍在同一个院子,不像筚红棘等随行者是被挡在门外的。
坐下之后,饭菜被迅速端了上来。相比于郑重其事的排场,菜肴的品质倒很普通。摆好之后孟达对郑虎做了个手势,郑虎很快指挥亲兵抬来一扇屏风摆在门前,这样从院子里就无法看到屋内情形。做好这些之后,所有的亲兵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郑虎陪着孟达。
这样一来,屋内只剩下七个人——孟达带着郑虎,星寰陪着我,另外三个人和我面对面,用探寻的目光彼此打量。孟达清了清喉咙,语调沉稳起来,指着距离他最近的那名中年男子说道:“夏侯中郎将,容我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我特意请来,与你共商大计的贵客,大汉巴东太守、光禄勋、都乡侯,李严。”
我果然没猜错!下意识地看向对方,李严的神情愈发严肃,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我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行了一礼。
“见过李太守。本人江陵都督、南中郎将、华阴亭侯夏侯称,久仰李太守大名!”
李严点头为礼,开口时声音雄浑,沉声道:“本人对夏侯中郎将也是久仰大名,总算在今日见了面,不枉几年来的比邻而居。”
我看了一眼孟达,浅笑道:“多亏了孟太守从中牵线搭桥,才能有这机会相见。从前是夏侯称不懂事,若有得罪李太守之处,还请前辈不要与晚辈计较。”
李严轻轻冷哼一声,瞥了我一眼:“我倒是万万没想到,将先帝长子的首级送到我案头的人,竟会有弃暗投明的一天?更何况我听说夏侯一门,从曹操起兵时便跟随曹氏左右,令尊更是死于汉中定军山。夏侯中郎将,倘若你我调换立场,你会作何想?”
这就开始了?李严的单刀直入来得过于直接,我的心跳不由地加快不少。暗自稳了稳心神,我迎着他的目光,诚恳地说:“李太守所说,句句都是事实,夏侯称无从辩驳,也无须辩驳。所谓世事难料,当时处死皇长子,实在是迫不得已,也不曾想过仅仅不到半年,我自身处境变化如此之大。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倘若汉帝要追究杀兄之仇,我也无话可说,任凭处置。”
“区区半年之内,便从宠臣变作弃子么?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我看向孟达,按照星寰预先给我的提点,尽量拉他下水,把自己的立场塑造得和他一致。
“要说起来,孟太守也知道,还不是因为曹魏的征南将军换了人?这个司马懿,之前并未有过带兵出征的经历,骤然接管整个荆州的军政大权,自然极力想要做出成绩,有别于前任。我和孟太守,便成了他最好的靶子。”
我故意说得愤慨不已,表现得激动而无奈。孟达呵呵笑着接话:“叔权在江陵虽然时间不长,但与我一样,都是镇守一方,总览军政大权,难免遭人猜忌。如今战事不如从前频繁,特别是中原地区,早已淡忘战乱之苦,朝廷中人安宁日子过久了,忘了边将辛苦不说,时常还有流言蜚语,弹劾我们拥兵自重,对朝廷有不臣之心。司马懿是朝中派来的官员,看我们这些久居边关的太守、都督,自然是一百个不顺眼!”
李严轻轻点头:“同为边将,你等所言之事,并非不可能。”
他这句“同为边将”倒是提醒了我,我一下想起,他李严可不仅仅是边将,同时也是刘备临终前指定的两位托孤大臣之一啊。虽说现在的他没有跟历史上一样,在诸葛亮第一次北伐之后被问责革职,却改变不了他被诸葛亮刻意压制、疏远的事实。我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星寰淡淡地开了口:“李太守似乎疑虑颇多,是不信任我家将军么?”
李严将目光转向他:“你是……”
“这位是我的军师,邺城名士邢焕。之前许多事情,都是由他与孟太守商谈的。”我介绍道。
星寰行了礼,沉静如潭的眸子望向李严:“我家将军的主动归顺,对太守而言,当是机会难得。若能使新城、江陵二地重回大汉版图,则大汉在荆楚之间的局面将为之一变。李太守居功至伟,当仁不让将成为大汉的最大功臣啊。”
点到即止,有些话星寰并未明说,李严肯定很清楚。如果能把我和孟达一并策反,让江陵和新城重新回归蜀汉势力范围,他在成都朝堂的功绩和地位,无疑会力压北伐失利的诸葛亮一头。
然而李严并没有被轻易说服。他话锋一转:“倘若夏侯中郎将有意献出江陵,江陵城的人会同意么?夏侯中郎将远在洛阳的亲属怎么办?不怕魏帝追究?”
我轻轻一笑:“孟太守先前也问起过,我的夫人一直跟我在江陵。我父母均已亡故,留在京城的只有兄弟和旁系亲属。依照魏国的先例,尚未有过因为变节而殃及兄弟的性命,最多可能对他们的前程有所影响吧。夏侯称自身难保,也不顾上兄弟的前途了。”
“自身难保……有这么严重么?据我所知,夏侯中郎将在京城洛阳名声极好,身受魏帝器重,才会委以重任,驻守江陵。难道投靠蜀汉,能让中郎将获得比在魏国更好的前途?我怎么也有几分不信。”
好吧,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李严没那么容易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