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了两天,曹叡已经正式下诏任命司马懿接任夏侯尚的所有官职和权限,整个江陵城都在为大军出发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我感受到离别在即,格外珍惜和曹叡独处的机会。他也一样。哪怕是白天,只要无事,便会叫我过去“伴驾”。虽说不至于天天白日宣银,若有机会,我们也不排斥匆匆亲热一番。
这天早上我俩都起得晚,也没有事务安排,索性起床后一道洗漱、吃饭。撤去食案后,屏退内侍,摆上屏风,我俩又腻在一起。我让他枕着我的腿,把玩他的发丝,喂他吃些零食,活脱脱一幅银靡帝王的风情。
“好吃吗?”我塞了一枚蜜渍杨梅在他口中,柔声问。
他笑着点头:“你也尝尝,别只顾着喂我。”
“我要吃什么时候都能吃,能喂你的机会可不多。”
“那好吧。”他抬手从罐中拈了一颗杨梅递到我嘴边,含笑道:“张嘴。朕能亲手喂你的机会,同样也不多呢。”
我顺从地吃下杨梅,嚼了嚼咽下去,蜂蜜的甜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刺激着味蕾。局限于技术和原料两方面的原因,这个时代的零食品种并不丰富,口感也没法和现代食品工业的产品相比。唯一可取之处在于纯天然,绿色无污染。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的舌头也习惯了日常饮食的贫乏和寡淡,能吃到蜜渍杨梅这样的食品已是相当高级的奢侈。
“再过几天,朕就要走了……”
“嗯。”
“下次相见,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嗯。……所以你走之前,每时每刻,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他笑着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我低下头深深吻他。
“对了,雕刻那个盆景的匠人,你还是不肯让给我?”
“不行。那人是我的秘密武器,让给你带进宫里,我用什么帮你一统江山?再等等。等事情办完,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进宫里给你!”
“说的好像要献美女给我一样……”他笑,“那好,你动作可别太慢。要是拖到匠人老了、手艺不灵了,我可不饶你!”
“放心,我巴不得明天就能伐吴灭蜀,回京向你邀功呢!”
他笑了笑,又道:“我走以后,司马懿便会继任征南将军。等到了宛城,我会叮嘱他,像前任夏侯尚一样尽力支持你。荆州的前沿,毕竟是江陵。”
我点头:“司马将军雄才大略,你在与他分别之前,不妨找机会和他探讨天下形势,试探一下他对统一大业的看法。以他的城府和谋略,应该会提供一些很好的见解,顺便也能让他了解到你的远大志向。”
他点头:“好。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没有和他讨论过这件事。这两年我忙于处理朝中琐碎政务,诸葛亮又突袭汉中,弄得措手不及。统一天下事关重大,不到时机成熟,也不是对谁都能商议的。但仲达应该不会反对。”
“说到这个,其实司马懿……在重阳宴上还托过我一件事……”
“哦?他托你?什么事?”
我苦笑:“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说,所以前段时间忙于行刺案件的时候,根本忘得一干二净。这几天与你相处得多了,才想起来……”
“到底什么事?仲达如果有求于我,还需要找你来帮他说情?”
“不是有求于你……”我尴尬了一阵,“对,还要先说好,你别怪罪他,也别怪我。”
“越说越吊人胃口了。”他戳我脸颊,“到底什么事,快说。再不说我真要怪罪你们了!”
“就是……有关皇嗣的事……”
曹叡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我急忙补救:“我们也知道这不是外臣应该插嘴的事!特别是我!我……我也相当矛盾,一方面我当然希望你只属于我一个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巴不得你后宫里一个都没有呢!可另一方面,我知道你是皇帝……”
他别过脸,冷冷道:“我自己会不知道么?”
“所以……你真的不要责怪我们多事……”我轻声安抚他,“再说,现在你刚登基两年,你也还年轻。再过几年,如果还是……这个状况的话,朝中议论之声,恐怕会越来越大……”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长叹一声坐了起来,颓然道:“我当然希望能够早日得到子嗣,我自己放心,朝臣的私下议论自然也会平息。可……不知为何,毛皇后已经小产过两次,胎儿……就是留不住啊……”
我颇感意外:“小产过两次了?”
他轻轻点头:“先前的虞妃不必说了,我与她同房的次数本就不多。可是毛氏……三年之中,小产过两次,她自己也十分伤心。”
他神色黯然,我也无言安慰。相对无言了半晌,我轻轻拍了拍他,强行安慰:“别太难过。你和皇后都年轻,再……多多努力吧。要是有合适的健康年轻女子,纳为妃嫔,数量别太多了就是。”
他“噗”一声笑了:“真是被你逗乐了……你是怕我纳妃太多,耽于女色,忘了你?”
“不仅如此,我也担心你纳妃太多,身体吃不消啊!让你多补补身子,你又不上心!”
他扑进我怀里,双臂环住我的腰,低声问我:“叔权,你说,我会有皇子吧?”
“会!当然会!你一定会有很多皇子的!将来你可要好好培养他们,挑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你的天下!说不定啊,还能匀一个给我,继承我夏侯家的门楣呢!”
我反手抱住他,一边安抚一边心疼。我当然知道自己说的全都是不可能的,他到死也没有自己亲生的继承人。他在我怀里轻声地笑。
“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那我一定匀一个给你,让你自己挑!”
气氛正缓和融洽时,屏风外传来内侍的脚步声。已经深谙内情的内侍相当识趣地在门外禀报道:“启禀陛下,中书令孙资大人说有紧急事件,需要马上面见陛下。”
屏风这边的我俩相视皱眉,曹叡想了想,朗声道:“请中书令进来吧。”
内侍领命而去,他轻声嘱咐我:“你就待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
我心领神会点头,他迅速整了整衣衫,起身走到屏风外坐了下来。我深深吸了两口气,精心凝神,压抑住自己的呼吸。
很快,中书令孙资跟着内侍进来了。行礼跪拜之后,曹叡问他有什么要紧事,孙资语气凝重地说:“陛下,刚刚从洛阳传来加急密报,城中有人阴谋造反!”
我吃了一惊,曹叡显然比我更吃惊,声调都提高了,急问:“什么!?怎么回事?”
“陛下请看,这是刚刚中书令刘放派人送来的加急奏章。臣同时收到刘放写给臣的信件,信中说事态严峻,要臣务必一刻都不得耽搁,将奏章呈送陛下定夺!”
“奏章拿给朕看!”
一阵唏唏索索的声音,接着是片刻没有动静。我在屏风后急得不行,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偏偏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能干着急。
突然间“啪”的一声,曹叡显然是将那份奏折摔到了地上。我正惊讶他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便听到他愤怒地对着孙资咆哮:“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什么人如此大胆,刘放查都没查出端倪,就敢写这道奏章!?”
“陛下息怒!刘放既无调查权限,在奏章之中必然不敢直言。万一诬陷了谁,也是欺君之罪啊。”
“朕的叔父也是你们可以随意怀疑的吗!?朕相信叔父的人品,雍丘王决不会做这等事!”
“陛下圣明。”
“行了,你出去吧!原本的安排不变,十月二日起驾回京!”
孙资絮絮叨叨地行礼退了出去。我依然守在屏风后,大气不敢出。曹叡起身快步走回来,把那本刚刚被他摔在地上的奏章丢到了我面前。
“你看看吧!”
“这……可以吗?”
“让你看你就看!”
他气鼓鼓地坐下,拿起先前没喝完的半杯水,一口气灌进嘴里。我打开那份奏章迅速浏览,同样是越看越惊讶。
奏章是另一个中书令刘放写的,是说最近在京城突然出现谣言,说曹叡在江陵遭到蜀汉间谍行刺,已经身亡,朝廷密不发丧。而曹叡据说死得突然,死前来不及留下遗诏指定继任者。朝廷虽然辟谣了,但谣言依旧愈演愈烈,甚至传到了百姓之中。朝廷人心惶惶,有人已经上书建议拥立雍丘王曹植继任皇位。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雍丘王不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我也相信皇叔不会是始作俑者。可如果朝廷中真有这样的风声……”
我心里暗暗觉得不妙。曹叡的眼神不对。他嘴上虽然说相信曹植的人品,实际上却不是这么想的。看不见的芥蒂,正在以难以把握的高速在他心中生长。
“你冷静点,这不过是谣言而已。你立刻下一道诏书,派个人快马加鞭送回去,了解朝廷真实动向,应该不难平息。”
他不吭声,盯着我看了许久。我被他沉默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伸手想要揽过他的肩,他下意识地避开。我的手尴尬地落了空,只好悻悻收回。
“你先冷静下来,别太担心。京城有陈群、有高堂隆、有雍丘王在,不会出事的。”
“陈群和高堂隆,他们的确不会有异心。可如果他们也被流言蒙蔽呢?你还记得当年的任城王之乱,正是故任城王曹彰利用先帝亲征在外、信息传递不畅的障碍,散播谣言说父皇在宛城病故,谋求夺权篡位么?”
他一提到“曹彰”,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愈发担心起来。确实,曹彰也是利用这样的时机,加上当时宛城前线确实闹了疫病,他武力控制了从宛城返回、知晓真相的我,短时间内骗过大部分朝臣和后宫女眷。当时那场变故,曹叡与我一起经历,印象深刻。更何况我还知道一个没法对他说出口的内情——曹植事先知道兄长曹彰的这一计划。
“但现在的雍丘王,和当时的任城王不同。他不会做这种事的。你千万不要过多联想,这样只会疑神疑鬼,让自己走进死胡同啊!”
我的苦心相劝似乎没能打动他,他的表情仍然是那副沉默不语、满腹心事的模样。盯着被我整齐地放在地上的奏章过了许久,他忽然冒出一句:“为何是皇叔?”
我愣了下,难以琢磨他的意思。他满脸深思,缓缓道:“倘若有人要推举太后之子曹晟,我还能理解,可……为何是皇叔?”
我想了想,如此一问不无道理。即便曹叡真的突然驾崩,没来得及留下遗诏,最顺理成章的想法难道不是拥立太后郭女王的亲生儿子曹晟即位吗?兄终弟及顺理成章,又有太后的天然支持,才是最合情理的选择,而不是选择像曹植这样一个饱经世故的成年男子。
“曹晟……年纪太小?”
曹叡缓缓摇头,并不认可:“皇叔……在朝臣之中,还是很有威望的……”
“这……”
“当年连祖父武皇帝都曾经在皇叔与父皇之间摇摆不定。皇叔的雄才大略,祖父是最清楚的吧?”
“怎么会呢!都已经时过境迁了……”
“怎么不会!”他激烈地反驳我,“父皇在位几年?朕即位又有几年?加在一起尚且不满十年!十年前的事,哪里那么轻易遗忘?何况皇叔参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叡儿……”
他立刻呛了我一句:“夏侯称,君臣有别!”
“……陛下,请勿意气用事。臣以为当务之急,陛下应当立即派可信之人回京,传谕诏书,平息流言,同时查明真相。留守朝廷的臣僚们得到陛下旨意,谣言定会不攻自破。待陛下回京,再详细追问此事。陛下此刻不必过于烦恼。”
他“哼”了一声:“雍丘王曹植,是你向朕全力举荐的。你这是要为他担保吗?”
我暗中倒吸一口凉气。他生疏的口气和高高在上的态度,与一刻钟前还在我怀中柔情蜜意的情人判若两人,让我感觉十分梦幻。
即便如此,我还是俯身叩首,郑重地说:“臣,愿以身家性命、前程命运为雍丘王担保!”
“好!”他冷冷地回了一声,挥手让我出去,再没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