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来到了江陵城。城门值守的士兵通报给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等我亲自赶到城门见到来人,才相信士兵并未通传错误。
来者是新城太守、平阳亭侯孟达。
孟达只带了二十个亲随骑兵,冒着小雨,盔甲和马匹都被淋湿了,马腿上都是泥泞,显然是匆忙赶来。见到我,他客客气气地行礼,说是来觐见皇帝曹叡的。
“可是……孟达将军,你未得陛下召见擅自前来觐见,这……算是擅离职守吧?不怕陛下怪罪?”
“新城郡地处偏僻,消息闭塞。加上陛下行踪保密,因而得到消息已很迟。本官仓促而来,只是想拜见陛下天颜,聆听圣音,无暇顾及是否会遭陛下怪罪。请南中郎将帮忙通传一声。陛下有何责罚,孟达一力承担便是。”
我无语,可我也的确没理由不帮他通报,只好带着他一行人来到江陵府衙,让他等我去替他通报。曹叡听闻后也很惊讶,皱眉道:“这人怎么自说自话?他身为一郡太守,朕不召唤,怎能擅离驻地?难道不是要军法处置么?”
“陛下说的是。可他既然来了,陛下要不要听听看他说什么?”
曹叡抿着嘴显然不太高兴,沉吟半晌,问我:“你先跟我说说,孟达这个人,你对他印象如何?”
“这个……老实说,我从前在蜀汉的时候,就曾与他见过。”
“哦?是怎么回事?”
我简单把当时在上庸,孟达虽然是刘封的下属,却放我一马,让我得以带着银屏、薛礼、刘权等人顺利逃离的事,简单对曹叡说了。当着左右的面,说的是好话。前些日子我秘密潜入上庸追查间谍案件的经过,先前我已经告诉过他了。只是“孟达有通敌嫌疑”这件事,我没确切证据,便做了保留,没有轻易说出口。
曹叡想了想:“朕知道了。叫他进来吧,朕当面见见他。”
我奉命而出,把孟达带了进去。他一见到曹叡,立刻像演戏一样夸张地跪了下去,声泪俱下:“陛下!臣、新城太守、平阳亭侯孟达觐见来迟,请陛下恕罪!臣碍于职责,错过了陛下登基大典的盛况,两年来悔恨至今。然碍于镇守边城责任重大,臣只得按捺对陛下的思念,在新城克尽职守!如今骤然听闻陛下驾临江陵,臣斗胆擅自前来,求见天颜,谢陛下首肯之恩!!”
曹叡面色有点尴尬。孟达这番表演过于声情并茂,情绪相当饱满,他也不好立刻责怪他不召自来的罪责,只好先让他起身说话。
我在旁边也是啧啧称奇。这个孟达,前后两次与他打交道,都觉得他话不多,看着还挺严肃的,没想到表演天赋这么好,眼泪说来就来。看来真不是个简单角色。
曹叡没叫我出去,我只好坐下相陪。曹叡询问孟达怎么知道自己在江陵,孟达说因为江陵城外驻军骤增,有路过的新城百姓心生不安,回去禀报了他。他派了探子前来打探,意外发现驻军竟是京城禁军,这才判定应该是曹叡御驾来了江陵。紧急安排了上庸的事务之后,他率领轻骑护卫二十名,日夜兼程,赶来觐见。
曹叡听他说得声情并茂,脸色便不好摆得太难看,称赞了几句他的忠心。孟达更来劲了,极力表白自己对曹叡多么神往、多么忠心,彩虹屁简直要夸到天上去了。曹叡终究是个年轻人,经不住这样的夸赞。两人一番交谈,他竟把追究孟达擅离职守一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旁观者清,我的白眼简直快要翻到天上去了。我万万没想到孟达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这舌灿莲花的本事,我是头一次领教,亏他当着我这个和他打过交道的人的面,还能说得这么神色自如,脸不红心不跳!
曹叡问了新城的情况之后,表示自己再过几天便会回京,就不去新城巡视了,勉励孟达尽心尽责效忠朝廷,自己不会亏待他。孟达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地表忠心,最后被曹叡准许在江陵休息几天,让我帮他安顿一下。
我带着孟达出来时,对这个人的观感已经近乎反转,忍不住讥讽他:“真看不出孟将军在陛下面前,同在末将面前,截然不同,判若两人。夏侯称实在有些佩服!”
他不以为意,恢复了冷淡的神情,堂皇答道:“本官仰慕陛下已久,又不像夏侯将军那样出身京城,初次得见陛下真容,心情如何激荡,夏侯将军怎能体会?本官在陛下面前所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并无虚夸,问心无愧。”
行吧,好吧。夸我的人夸得这么起劲,这笔账我先记下,慢慢再算。
“将军打算在江陵城委屈几天?”
孟达看我一眼,微微一笑:“看来夏侯中郎将是不怎么欢迎本官?”
“哪里、哪里!将军难得莅临,夏侯称心里是相当欢迎的!可惜眼下江陵城内城外聚集了大批朝廷高官、中央禁军,又有陛下驾临,实在地方有限,腾不出人手招待将军。若有不周的地方,怕将军怪罪。”
“呵,我孟达是来觐见陛下的,只要见到了陛下,即便风餐露宿也不打紧。夏侯将军看着怎么方便,就怎么安排吧。至于时间……陛下说让本官休息几日,本官停留个三五日,夏侯将军这边还方便么?”
“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那末将便尽力安排。”我暗中咬牙,“不过将军身为一郡之主,想来也不会常住。不如给将军就在这江陵府衙找个住处,凑合将就一下,将军以为如何?”
“悉听尊便。”
我这样的安排,也有自己的考虑。我担心孟达在城里到处乱逛,趁机窥看江陵城内的布防、武器、人员等信息。他是统兵的武将,本身也是驻守一方的大员,刺探情报的精准度和专业眼光根本不是普通的间谍细作可比,我当然要防着他。与其把他安顿在别的地方,还不如摆在自己眼皮底下,方便监控。
这么折腾一番,半天又过去了。安顿了孟达和他带来的亲兵,我回去向曹叡复命之后,又专门去找了一趟马钧,让他这段时间暂时放个假,休息休息,注意看好自己的资料,留心提防陌生面孔。马钧笑着叫我放心,跟我一块吃中饭的时候,又讨论了不少他的新想法。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帮你做了件好东西哦!拿给你看!”
他欢快地蹦起来,一溜烟冲进起居室后面的作坊,很快捧着个沉甸甸的东西出来,往我面前一放,得意地说:“你拿去献给皇上,他肯定喜欢!”
我定睛一看,是个直径大约一米的木雕立体盆景,集合了假山、庭院、凉亭、拱桥等元素,还有小小的人物,雕工非常精致。我笑了。
“你雕了个盆景给陛下?”
“别小看这木雕,它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哦!”
他边说边倒来一小碗水,把水从假山背面的一个小孔倒了进去。随着水流的注入,假山前面忽然打开一扇隐蔽的小门,一只木雕的小鸟缓缓移动出来,移到一定的位置之后俯身低头,用小巧尖锐的喙去啄身前一棵柳树。柳树被啄后向旁边倾斜,挨到凉亭的尖端,又引发了凉亭的旋转。总之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的连锁反应,最后整个盆景会变成与先前的静止状态截然不同的另一幅画面。我看得啧啧称奇。
“原来还有这样的机关!太精巧了!”
他笑得更开心了:“还能复原哦!只要转一下这个人物的身子,把她转到这里……”
犹如倒放的影像一般,经过一连串移动,最后盆景又会回到最初的样子。就连最初倒进去的那碗水,也通过另一侧的暗孔流了出来。
“整个木雕的内外都做了防水处理,不用担心水会浸坏木材。估算内部齿轮的磨损情况,大约能够使用百次左右。”
“精妙!太精妙了!这么复杂的东西,你做了多久?”
他挠着头:“大概十来天吧。设计图是以前闲来无事画着玩的,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搁在那没做。重阳节宴会上不是出了事么,我听说陛下对你、对咱们江陵城都挺生气的,就想把这东西抓紧做出来,献给陛下能让他消消气。谁想到你那么快就把案子给结了。但我做到一半也不想半途而废,索性做完了。这不,昨天才完工呢。”
我又敬佩又感动。重阳到现在不过十多天,即便设计图是现成的,他能做出这么精妙的东西,的确当得起“天才”二字。感动的是他这么不眠不休地赶工,目的还是为了帮我。这家伙看起来不着调,实际上一颗赤子之心,比谁都炽热。
“这东西你应该自己去献给陛下。”我笑着说,“东西是你做出来的,我不能抢你这份功劳。你换身衣服,下午我带你去觐见陛下。”
他立刻摇头:“我不去!我不敢!万一陛下看中了我的手艺,要我跟他回宫做御用匠人,怎么办?”
“那不是更好么?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就在眼前了。”
“免了免了!我还是跟着你吧!跟着你才好玩,能试验各种新鲜东西。要是进了宫,专门服侍皇家,多无聊啊!”
“你倒是个有志向的。宫里的职位,多少人使出浑身解数都想谋求一个,你却不想要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不想。”他朗声道,“马钧虽是区区匠人,也有天下之志,不甘做个内宫弄臣。”
我抚掌赞道:“好!有你这份志向,即便陛下向我要人,我也不会放手!”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担心,历史上的马钧,正是被曹叡召入宫中赐予“侍中”的职位,专门负责为皇家打造精巧手工艺品。而他自己在军事方面的一些想法,因为种种原因都没能实现,在历史上留下了遗憾。我很担心,目前在我身边的这个他,也会被曹叡征调过去。要想大幅提高武器的技术水平、显著增加战力,没了他还真不行。
下午让人带着那个木雕送回住处时,我意外地撞见了司马懿和孟达。两人一进一出,孟达像是从外面什么地方回来的样子,司马懿则要离开,大约是来见过曹叡。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在府衙门口不期而遇,谁也没有预想到。
“司马将军。孟将军。”
我跟两人打了招呼,本来无意寒暄,他们却看见了我身后跟着的亲兵手里捧着的东西,目光中满是探寻。我想想也不是什么机密,便主动解释了一句:“无意中得了一个木雕盆景,十分独特,想献给陛下的。”
孟达笑道:“还是夏侯中郎将有心。孟达从上庸前来觐见,都没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
我哈哈干笑,司马懿忽然面色阴沉地问我:“夏侯中郎将,新城太守何时来到江陵,本官为何不知?”
“新城太守今天才刚赶到,上午拜见了陛下……”
我边说边疑惑司马懿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孟达是否擅离职守好像跟他也没关系,转念想到他已经被任命为征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新城郡虽然名义上是一个郡,实际上很小,行政上是挂在荆州管辖区域中的。司马懿的确有权力过问孟达的动向。
“原来如此。”司马懿看了一眼孟达,“虽说是出于对陛下的忠心,擅离职守却不可取。日后在本官治下,荆州诸将绝不允许再出现类似情况!”
孟达转了转眼珠:“末将斗胆,不知司马将军……几时开始负责荆州军务?”
我道:“前日陛下已任命司马将军为征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接任日前病殁的夏侯尚将军,不日即将入驻宛城。”
孟达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司马懿也一样。我看着他们两人,总觉得有种微妙的古怪感。这两人之间,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