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没想到,远在数百里外的京城洛阳流传的谣言,竟会变成我和曹叡之间隔阂的开始。那场不算是争吵的争吵过后,三天来他竟再没有单独召见我。倒是采取了我的建议,当天下午便派毌丘俭先行赶回洛阳,让我稍觉安心。
毌丘俭终究是他觉得最为可信的人。虽然年轻,派他去办这件事,总比派孙资那种居心叵测的老油条要让人放心得多。当然,我觉得如果不是司马懿已经确定要留在宛城,曹叡派回洛阳的首选应该是他。他和孙资一样,虽然是曹丕当年的亲信,但同样得到了曹叡的信任和重用,这让我在感到不解的同时也深深提防。
我本以为曹叡和他父亲的隔阂那么深,应该很排斥他父亲生前重用过的人,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也许他是没办法,这些世家大族相互之间盘根错节,他不可能把那些从曹操、曹丕时代开始就效忠曹魏的老臣们一脚踢开,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施政。也有可能那些政治老手们自己也不懈努力,取得了新皇帝的信任和重用。和他们相比,我的确太稚嫩。
我最大的错误,或许就在于我和曹叡之间的关系,让我不自觉地忽略了“君臣有别”这个铁则。我们相识于微末时,相爱于患难中,加上我是个灵魂穿越的,骨子里没有“君臣上下”这种等级观念,把他当作恋人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忘记他也是我的“君主”。他高兴的时候或许不在意,但在我视线不及的地方,他毕竟已经做了两年至高无上的帝王。仍把他当作从前那个不受父亲喜爱、缺乏安全感的少年,倒是我的错。
所以曹植说的对啊,是我自己太天真,不懂得保持这种君臣之间的距离,也拿捏不准在一个皇帝情人面前的分寸。太过按照自己心意行事的后果,就是总有一天会触碰帝王的逆鳞。但我没想到曹叡的逆鳞,竟然和他父亲一样,都是曹植。
这三天在极度失落的情绪中,我也不由自主地反思,我到底哪里惹到了曹叡,让他发这么大脾气。反复回顾我们争执的内容,我忽然注意到他的焦点并不在有关自己生死的谣言上,而在于那个据说被拥立的人是“曹植”这件事上。“为什么是皇叔”,是他内心真正纠结的地方。而正如他所说,竭力向他推举曹植、劝说他善待宗室的人,就是我。
想到这一点我真的是很冤枉的。因为知道历史发展的脉络,所以我极力想要避开已知的陷阱,想要不再重蹈覆辙。但我这些努力看在他这个当事人眼中,会不会认为我私下与曹植勾结,另有图谋呢?
真是太冤枉了!他也不想想,他这个皇帝都是我的枕边人了,我还勾结一个曾经备受打压的亲王做什么?难不成把他赶下御座,把曹植扶上去,对我来说能有更大的好处么?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我越想越生气,以至于有时在路上遇见司马懿,都想问问他,当年他是怎么在曹丕面前同时扮演好臣子和情人这两个角色的!
说到司马懿,自从接到了正式任命,他也正式提出,想要带自己的次子司马昭一起去宛城。曹叡在象征性询问了我的意见之后便也同意的。于是司马昭离开江陵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夏侯和气得这几天都没跟我说话。
所以,我也就更委屈了。要带司马昭走的人又不是我,我又不是司马昭的什么人,我凭什么阻止人家父亲的决定,硬把人留下来呢?说到底,能借此机会把两人分开,我心里未尝不是松一口气的。我虽然不能确定他俩之间是否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关系,感情暧昧总是可以确定的。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当中,我还要调整情绪应对孟达的辞行,实在是心累得很。
孟达是在昨天晚上来向我辞行的。他在江陵已经“赖”了四天,实在不能再待下去,因而今天一早便带着他的二十名亲兵,出城回家去了。但在临走之前,昨晚他独自一人来找我,说机会难得,想跟我推心置腹地叙叙旧。我没有理由拒绝,晚上也没了需要去陪伴曹叡的安排,便准备了酒菜,留他吃饭。
这顿饭吃得有点别扭,主要是因为我对孟达心存戒备。上庸之行时我已经对他产生了疑惑,这次他在曹叡面前的表演更是让我大跌眼镜。我打从心底不想和他来往。可明面上来说,我们毕竟是同僚,他也没有实质性的反叛行为,他的官职比我高、又有爵位,找上门来向我辞行,总不能不搭理他。因而席间他说话多,我只是听着,应答并不积极。好容易挨到饭吃得差不多,撤下了食案,他轻叹一声。
“明日孟某便要离去,也不能亲送陛下,孟某感到十分遗憾。夏侯将军若是方便,还请代为向陛下转达孟达的满心遗憾。将来若有机会,盼望能带功进京,拜见陛下于太和殿前!”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若想得到陛下在太和大殿接见,非要特别重大的军功不可。孟将军有如此远大的志向,末将定会把将军的一片心意转达给陛下。”
“多谢夏侯将军了!孟某敬夏侯将军一杯!”
“孟将军客气。”
“说起来,上次夏侯将军去上庸时,误会重重,招待不周,夏侯将军不会放在心上吧?”
“这个么……倒也没有特别在意。”我看了他一眼,存心试探:“不过我在返程的路上倒是遇到一些麻烦,不知孟将军可有耳闻?”
他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哦?将军遇到了什么麻烦?孟某似乎并未听闻。”
“是这样。离开上庸之后,末将和下属们便依照原路返回,不想出发第二天便遭遇一群身份不明人士的伏击。那些人全身黑衣,黑布蒙面,辨识不出身份来历,但武艺高强,出手狠辣。末将的属下伤亡不小,真正是九死一生。万幸的是江陵这边派了人出来接应,在半路遇上,这才得以脱身,顺利回城。”
我说的时候刻意加入情绪,作出庆幸后怕又不明真相的样子,留心观察孟达的反应。他听得十分认真,眉头紧锁,神情肃穆,好像真是头一次听到这件事。
“有这样的事?孟某全然不知!早知会有危险,当时定会派人护送夏侯将军返程。是孟某的疏忽,孟某向夏侯将军赔不是!”
他郑重其事地向我叩拜行礼。我带着几分尴尬让他不要这样。说白了我要的并不是他的道歉啊!
“这……也怪不得孟将军。”我违心地说,“只是孟将军也不知道那些人可能是什么来头吗?毕竟是在上庸附近、新城境内,我以为将军会有些线索……”
他显得相当惋惜:“若孟某当时便得到消息,立刻派人追查,或许还能查出些线索……不过,最近一年来,的确在上庸附近有山贼出没,不止一次有零散的商人或者小规模的商队在附近遇劫。末将也曾派人入山剿匪,但那伙山贼似乎十分狡猾,四处流动,并未寻获到他们的踪迹,是以匪患至今未平。”
“啊,是吗,原来如此。山贼的话,的确很难剿灭啊。”除此之外我也不能说什么。他说是山贼,我还能说不是吗?
“世道艰难,天下大乱,不少良民和蛮夷也都被逼无奈,靠劫掠为生,沦为山贼流寇。孟某虽然身为一方太守,蒙先帝信任,镇守新城一郡,却也是朝不保夕,做不到让耕者有其田,令百姓安居乐业啊。”
我没想到孟达会说出这样的话,特别是在我面前。虽说我不相信他对黑衣人追杀我的事一无所知,但他说的话的确没错。尽管世道随着三国鼎立格局的形成渐趋稳定,不再像乱世伊始的东汉末年那样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但战乱和动荡的时代给普通人带来的痛苦还远未结束。身为镇守一方的武将,接触的都是最底层的地方百姓,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
我随口应道:“若想让百姓安居乐业,唯有天下一统,世间安泰。”
他笑笑:“正因如此,当年孟某才会弃暗投明,舍弃割据自立、心怀私利的刘备、诸葛亮之流,投诚大魏。孟某一心以为,以先帝的雄才大略、智勇双全,定能一统天下,还百姓一个清平世间!万万没想到,先帝,竟然天不假年……”
孟达说到这里忽然低下头,像是逃避什么一样,拿起酒爵仰头灌下一杯酒。我惊讶地看着他,更加惊讶地看到他目光躲闪的间隙,眼角似乎有泪光折射。
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也判断不了他的眼泪是我看错了,还是他的表演。总不至于是真的吧?但也没必要在我面前演到这个份上啊。要说在曹叡面前还有点必要……
我沉浸在震惊和疑惑当中,孟达自己先调整了情绪,怆然一笑:“夏侯将军或许不信,孟某对于夏侯将军这样自幼便与先帝相识、近身追随的同僚,是何等羡慕。孟某是扶风郡人氏,本隶属益州牧刘璋麾下。刘备入蜀之后,力拒不敌,不得已而降之。后刘封欺人太甚,凭空陷害孟某,意图将关羽败死樊城、上庸并未发兵救援的责任推卸在孟某头上,孟某遂愤而投魏。没想到,先帝极为重视,亲迎孟某于洛阳城西,并让孟某同车入城。那一日的荣宠,孟某毕生不忘……”
我静静地听着,孟达的叙述相当动情,我也不好说他完全是在演戏。从他追述的口吻中,我毕竟还是听出了一丝真心。
“看来孟将军对先帝,极为尊崇。”
“唉!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上庸时,孟某痛不欲生,几欲追随先帝而去。可是想到先帝对孟某的嘱托,又勉强撑了过来。后来虽上书恭贺今上即位,却未能得到今上召见,唯有遵照先帝嘱托,为大魏守好西南门户,静待西征伐蜀之日来临,效先登冲锋之力!”
“孟将军好志气!先帝若泉下有知,定会赞赏你的忠心,感慨不曾看错了人。只希望将军能说到做到,不要辜负今上……”
他淡淡一笑:“今上终究是先帝之子。姿容风貌,颇有几分先帝的影子。不过先帝那种英姿勃发的气质,今上却并未承继。”
我心想那也不是你背着曹叡跟蜀汉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的理由啊!扯了半天自己对先帝如何缅怀,难道是因为心里暗自抱怨曹叡对他不重视?
“先帝那样的人物,实在天上有、地下无……”
他轻轻地叹息着嘀咕了一句,差点让我拿不稳酒杯。我用惊诧的眼神盯着他,半晌说不出话。这句评价似乎不该出现在臣子口中?细细琢磨他刚才说的那些,难道他当时去觐见曹丕……和曹丕之间发生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自重吧,孟子度!
送客之前,孟达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司马懿接任征南将军,对你对我,或许都不是什么有利之事。夏侯将军,你我从前在上庸便有过一面之缘,今后若有患难,还望相互提携,共度难关!”
我冷静地问他:“你说我们从前有过一面之缘,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笑:“彼此心照不宣的事,不需要说出口了吧。那么,后会有期,夏侯将军。”
昨晚辞行之后,今天一早孟达就走了,我按照礼节送他出城门,客客气气地道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对他这个人的疑惑更深了。
不过他与司马懿之间的过节,我多多少少有了点猜测的方向。倘若我猜得没错,那曹丕还真是很没品,而司马懿讨厌孟达似乎也就理所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