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开始,天气便阴沉下来,到傍晚时终于淅淅沥沥开始下雨,逐渐地越下越大。我盘膝坐在阴冷的破败祠堂中,闭目调息,耳听窗外雨声紧密,心境异常平和,仿佛就这样融入天地万物,与这废屋、秋雨、山林不分彼此。
我已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天。
昨天把陈灵燕带回去之后,我煞有介事地把她带回我的住处,按照事先说好的“保密要求”,不许她再去乐坊,也不许她再与人接触。她很顺从地接受我的一切安排,在我指定给她的房间里安顿下来,随后便闭门不出。当然,我没把她看得太紧,适当地留了一些空隙。今天早上,我先去探望了她,向她表明我可能要晚上才回来,让她有事找我的亲兵。安排好这一切,我便坐上马车出城,来到关押刘权的祠堂。
刘权仍被关在这里。一来我担心如果提前转移,有在路上被拦截的风险,二来他在身边也能对前来劫狱的人造成威慑。当然我也给自己定下了期限——只等三天。倘若三天之内都没有人来营救他,我便承认自己的计策失败,也勉强承认陈灵燕与薛礼并无瓜葛,偃旗息鼓再想别的办法。
我非常有耐心地等待。刘权依旧戴着镣铐,嘴被堵住,眼睛也被蒙上了。白天的时候我并没有蒙住他的嘴和眼,他也询问我为什么要把他转移到这里。我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到了晚上,为防止他弄出声响示警,我便让禁军把他蒙上眼堵上嘴,锁在屋子的角落里。守在他身边的是筚红棘和他的得力下属。不管诱捕行动能否成功,都不能把刘权弄丢了。
夜色越来越浓,雨声丝毫不见停歇,仿佛周围的一方天地除了秋雨别无它物。闭目凝神的时间久了,感官格外灵敏,我甚至能从雨声之中分辨出别的声音。我一直在等。我相信今晚是最合适的时间。天降大雨,夜色浓重,又刚刚确认目标人物的位置。如果我是薛礼,应该也会冒这个险。
大约等到了子丑交替之时,刘权已经就着极不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墙壁上睡着了,禁军也有人掩饰不住疲惫之色。我的精神却愈发亢奋起来。我知道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有可能等到猎物。又等了不到一刻钟,我忽然听到雨中传来十分轻微的声响。
“噗嗤”“噗嗤”的声音,很轻微,不仔细分辨根本注意不到,就像是以很轻的动作踩到了地上的水洼。我顿时一跃而起,抓起了放在身边的环首刀。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筚红棘和陈庆都向我投来警觉的目光。士兵中有部分注意到了声响,也有被我们惊动的,全都戒备起来。我做了个手势让所有人稍安勿躁,静待最佳时机。
轻微的声响时有时无,但能听得出来都在这间废屋的周围。这座祠堂是个小院子,只有一进,正堂的左右各有一间偏室,坍塌毁坏的情况更为严重些。屋外的响动没有犹豫,径直朝我们这间正堂过来,我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木制的房门外已经可以看到阴影聚集,他们围拢到了正堂四周。我见时机成熟,猛然挥手下达命令,等待已久的士兵一齐点燃了屋内四周准备好的火把。
刹那间,正堂里灯火通明。穿着禁军制服伪装成士兵的陈庆大喊一声,飞起一脚向外踹开房门。破碎的木片四散飞溅,连带响起的还有口音不明的痛呼和惊叫。我跟在陈庆身后蹿到门外,气沉丹田大吼一声:“等了你们一晚上,一个都别想跑!!”
门外祠堂中的气氛,此刻已经一目了然。以正堂的火把为信号,埋伏在两间破败偏屋里的禁军士兵一齐现身,其中包括筚红棘和他麾下的一百精兵。在更加外围的地方,则是埋伏在树林中的一千多禁军。层层包围,前来偷袭试图劫狱的只有不足一百人,根本插翅难飞。
陷入包围圈的偷袭者聚拢在一起,兵刃向外,互相掩护。这些人全都身着黑衣,黑色的头巾将脑袋和脸孔遮挡起来,只露出眼睛,但我在他们的眼中看不到丝毫恐惧。这些人是不怕死的。以前我在筚青和她的“死士”小队眼中,也看到过类似的眼神。
“你们跑不掉的!”我冲着他们喊道,“放下武器投降,皇上开恩,或许还能饶你们不死!”
没有人回应我。我扫了一眼,分辨不出他们的头目是哪一个,也看不出薛礼是否在他们之中。但这些人的装扮和身手,已经能够让我判断出,他们就是去年在我眼皮底下劫走薛礼、焚烧船厂、大闹江陵的那群人,也是在我和司马昭从上庸返回途中,一路截杀我们的人。他们人数虽少,战力却不容小觑。
但我手里差不多有一千五百人,面对七八十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总归是有点把握的。我又大声问道:“你们的首领是谁?出来说话!”
仍旧无人回应。他们都是一副随时想要开战的戒备姿态,丝毫没有投降的意思。我想了想,手一挥,四周包围的禁军齐刷刷后退,整齐地换上一圈弓箭手,张弓搭箭,对准了包围圈的中心。
黑衣的人群中这才出现些许骚动。我再度游说,故意夸大了数字:“你们只有区区七八十人,这间祠堂内外就有五百多人包围你们,外面更有两千多名禁军。你们怎么可能全身而退?让你们的首领出来和我谈!”
“他们没有首领。他们的首领就是我。”
一个熟悉的青年男子的嗓音越过雨声和骚动,清晰地传入耳中。一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越过众人走到最前面,摘下了蒙在脸上和头上的黑布——正是薛礼。
“夏侯称,你布置这个陷阱,就是在等我吧?”他不卑不亢地说。
我微微一笑:“若你肯束手就擒,再好不过。”
“我很想放手一搏,可惜……”
他垂下眼,雨水打在失去了遮挡的头发和脸上,很快便将他清瘦的面颊濡|湿。
“若我束手就擒,你会放过他们吗?”
“这我做不了主,必须请皇上裁决。”
“即是说你也无法做什么保证……”
我还没想好如何回应,他又问:“刘权呢?这里真的只是个陷阱?”
“不完全是。他的确在这里。”
他笑:“你的准备真够充分的。我是应该想到你特意把他关押在城外的用意。”
“明知这是个陷阱,你还是来了。”
“是啊,我怎能不来……”
他缓缓说着,手腕忽然一抖。我眼睛瞥见他手上似乎有动作,下意识地躲闪,一柄匕首擦着我的胳膊飞过,正中我身后站着的一名禁军脸上。
我心中一凛,那群黑衣人早已随之而动。他们原本就擅长用吹弩一类的暗器,且弩箭上有时还会用毒。此刻他们完全不顾禁军士兵对准他们的弓箭,给我们来了个先发制人。一时间,禁军不少士兵被弩箭射中,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薛礼终究选择了放手一搏。
我稳住身形,拔出环首刀高声下令:“放箭!!格杀勿论!!”
一场雨夜中的混战就此展开。单从人数上来看,的确是我们占据压倒性优势,但对方的孤注一掷拼死搏命的精神却是我们这边远远比不上的。再加上他们个个精锐,战力惊人,硬是和数倍于己的禁军杀得难分难解。
我躲过薛礼的偷袭之后便迎面截住了他。他倒也没有逃跑的打算,竟是打算冲进我身后的正堂,身后还紧跟着几个人。看来他仍未放弃营救刘权。我斜刺里一刀刺向他,被他身边的人挡下,随即与我缠斗起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无心恋战。还好禁军终究人多,很快上来两个人替我接了下来。我得以脱身,抢步进了正堂。
正堂之中也是混战连连。屋内四个角落都燃着火把,光线比外面要好得多。我看到刘权仍然蜷缩在角落,蒙眼的布条已经脱落,满脸惊恐,正在设法想要把嘴里塞着的布团弄出来。在他身前,筚红棘带着几个人正和薛礼带的人厮杀在一起。筚红棘的大力将弯刀使得虎虎生风,薛礼根本招架不住。但他带着的那几个黑衣人似乎并不忌惮,两人配合起来,也能与筚红棘战得不相上下。
我的加入瞬间改变了战局。我甩手丢出几颗石子,偷袭那两个与筚红棘交战的人。两人被我的石子击伤,顿时败于筚红棘刀下,先后血溅当场。与此同时,我的环首刀再一次找上了薛礼。
“丞辅!快停手吧!你们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的!你难道真的想拉这么多人陪葬吗!?”
薛礼冷然一笑:“今日前来营救者,包括我薛丞辅在内,皆是死士!既然无法救出先帝长子,薛礼只得以身殉大汉!”
我急道:“你这是何必呢!不惜自己的命,你也不在乎银屏吗?”
“银屏也是大汉子民!!”
我无话可说。交谈之间,我们俩手上的动作都没停,来来往往已经过了不下十招。他也是在搏命,使出了浑身解数,加上我手臂的伤势痊愈还没多久,我竟感到有些招架不住,脚下忍不住退了几步。他瞅准时机,怒喝一声,举刀劈头向我砍来。
“将军!”
陈庆的惊呼伴随着薛礼的惨叫,我感到脸上一热,劈头盖脸地被喷了一脸血。耳听“噗”地一声闷响,定睛细看,才发现薛礼的右手从上臂处被陈庆砍断,握着刀掉在地上的手指还在抽动。断臂处血如泉涌,薛礼按着伤处跪倒在地,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血人。两名禁军士兵的刀正一左一右架在他的脖子上。
“将军!您没事吧!?”
陈庆冲到我面前单手扶住我,我看到他的脸才回过神来,急忙大声喝道:“主谋薛礼已重伤被擒,余者还不速速缴械投降!!”
然而混战中的黑衣人们还是没有多少反应,仍在不死不休地搏杀。我万般无奈,只好眼看着他们被赶来增援的禁军逐步压缩,直到最后一个人战死为止。
一场残酷血腥的围剿。等到终于落幕时,天空已经泛起微光。尽管雨还在下,天却已经亮了。
厮杀声偃旗息鼓之际,院子里静得吓人。我站在屋檐下看着满院的尸体,有禁军也有黑衣人。还有不少禁军士兵受伤,靠同袍的帮助在避雨处简单处理。黑衣人的尸体清点完毕后,共有74人,禁军士兵的伤亡总数是这个数字的两倍多。我忍不住叫人把薛礼拖到眼前,让他跟我一起看眼前地狱般的景象。
“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兄弟一个都不肯投降,真正战至最后一人!何必如此!何苦如此!大汉已是前朝幽灵,天命早已归于我朝,为何你还要如此执迷不悟!?”
失血过多的薛礼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他被两个禁军拖着,费力地睁开一双无神的眼睛,瞥了一眼院子里的惨状,又瞥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乱臣贼子……有何资格……谈论……天命……”
“你真是无可救药!”我愤愤地说,“但你也别想这么快就死!我有很多事还要问你,不会让你轻易死去的!”
直起身来,我大声命令:“来人!拿火把来!”
很快有人拿来了燃烧的火把。我抽出自己的环首刀,用火将刀身烤得发红,拽过薛礼,猛然将灼热的刀身烙在他断臂的伤口处。
皮肉焦糊的味道和薛礼的惨叫让刘权吓得哭出了声。剧烈的痛苦让薛礼彻底失去意识。我看伤口处已经止住了血,直起身来,冷冷地下达了回城的命令。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已经冷硬至此,我自己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