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刘权将薛礼引出来的计划很顺利地得到了曹叡的支持。我向他汇报这件事的时候,他竟显得有几分高兴,要我尽管放手去做,需要什么资源他都会全力支持。只是有一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知道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放着行刺自己的人不管,既没有动刑也没有处死,不可谓不宽容。换一个人的话,刘权即便命还在,恐怕也要扒层皮。但曹叡也有他的底线。他很明显是想让我放手去做,看看我怎么处理这件事,包括对刘权本人。
刘权是非死不可的,这毫无疑问。问题在于用什么形式来处死他。曹叡问过我。他说朝臣们的意见也不统一,有人认为应该将他以蜀汉皇子的身份公开处斩,杀一杀蜀汉的威风。有人认为不应该公开他的皇子身份,以免被人当作把柄,借机宣传大魏对待前朝遗民苛刻严酷,最好当作普通的反贼处理。有人认为应当把他押回洛阳处斩,也有人支持就地处决,震慑边疆。总之,意见五花八门,曹叡自己也还没想好,便拿来问我。
我给他的回答是“等我抓住了薛礼,审问完毕之后皇上再决定”。他同意了。
要安排这个陷阱,我需要筚红棘和他指挥的荆楚兵中的精锐。我向曹叡要人,他也痛快地答应了。不仅如此,对江陵将官的软禁也基本上处于有名无实的状态。明面上虽然没下诏书,实际上看管的禁军已经得到口头命令,不再限制大家的人身自由。
江陵城从表面上看恢复了秩序。重阳宴会终究只是高级别的宫廷宴会,发生了什么事是传不到普通百姓耳中的。曹叡严令不许任何人将重阳行刺事件传扬出去,违者格杀勿论,因而消息被严密封锁。加上江陵官员们被软禁的时间不过两天,几乎没有对城市的日常运转造成任何影响。
在平静日常的表象之下,我在紧锣密鼓地推演着诱捕计划。薛礼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背后很可能还有诸葛亮在遥遥指挥,我绝不能小看他。怎么做才能将陷阱设计得巧妙,避免让他起疑心,还能保证他一定会来,并不容易。
没过两天,沈钟和熊焱的调查分别有了进展。沈钟把刘权身边所有的人,包括帮他做饭的厨娘、家中的仆役、服侍的管家,全都细致地询问了一遍。经过他的梳理,基本可以排除刘权身边有细作的可能。同时他也从一个仆役口中证实,前段时间确实有个江湖流浪打扮的年轻人来找过刘权好几次,那个人的特征就是少了一只胳膊。
熊焱则把乐坊上下查了个遍,查清了乐坊的背景。对于里面的姑娘和乐工,调查难度有点大,他便按照我的授意,公开进行了梳理,登记了每个人的年龄、籍贯等基本信息。这样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针对性,他在暗中着重询问几个人,就显得不那么明显了。
根据他收集到的信息,那个灵燕姑娘姓陈,出身樊城,自称孑然一身流落到江陵,入乐坊讨生活,在江陵并没有什么亲戚熟人可以依靠。她进这间乐坊已经两年多了,一直不温不火的,也不生事。乐坊老板有时都想不起来有她这么个人。
我拿着这份资料,只担心我面对的是又一个青儿。
筚青,筚红棘的妹妹,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也是在赵云的府上,她以一个小丫头的身份被赵云指派来照顾我,乖巧懂事,手脚利落,颇为讨人喜欢。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真实身份是荆楚遗民部落的猷帅之女,暗中效命于诸葛亮。正是她带着几个族人,作为“死士”潜入东吴,行刺了陆逊。活泼开朗的小侍女形象不过是她的伪装。
这个和刘权相好的陈灵燕,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人物呢?
还没等我想出办法来进一步试探,灵燕自己找上门来了。
刘权入狱的第三天晚上,我吃过饭后仍在对着江陵城的平面图绞尽脑汁,亲兵来告诉我说有个女子找我,自称是来询问刘权的下落。我赶忙叫人带她进来。脱下斗篷的女子露出容颜,果然是陈灵燕,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客气地让她坐下说话,同时客气地与她保持距离。平心而论,她的姿色并不出众,别说无法与京城暖香阁这种地方的姑娘相提并论,即便在地方不大的江陵城,最多也只能算是中人之资,靠着精心装饰方才显得与乐坊相配。但她的确有一个特点,就是长相纯良,看起来特别无害。刘权会对她情有独钟,我猜测大概率是因为她能够给刘权一种安全感。
她跪坐下来,直接恭恭敬敬地对我行礼,一拜到底。
“奴婢请求将军告知刘权大人的下落!奴婢已有数日未曾与他相见,去他家中送信、寻找,却发现连他的住处都被封闭,仆役都不知去向。奴婢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厚颜前来将军面前询问……”
她边说边哭,看起来十分伤心。我心里也打鼓,半信半疑地打量她。我跟这个女子实在不熟,难以分辨她的眼泪到底是真实还是伪装。
“你上次与刘权相见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她抹着眼泪回答:“五日之前。是……在他的住处。”
我“哦”了一声。看来两人的关系早已十分亲密,这我管不着。我又问:“那他当时就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她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看着我,茫然摇头,眼神看起来相当无辜。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常心态,冷静地说:“刘权出事了,你真的不知道?五日之前,他应当知道与你是最后一次相见,当真一句交待都没有?”
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出事?出什么事了?他、他到底怎样了?”
我叹一口气:“倘若你果真一无所知,我也就不方便告诉你什么。你回去吧。”
她顿时急了,叫了一声“将军!”扑上前来拉住我的衣袖,声泪俱下。
“奴婢恳求将军,让奴婢见一面刘权大人吧!奴婢腹中,已经……已经……”
我头皮发麻,握住她的手追问:“当真?”
她小幅点头:“刘权大人说过,要带奴婢离开江陵,明媒正娶让奴婢做他的正妻……”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心里根本没有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我越想越生气,甩开她的手,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把情绪平复下来。陈灵燕还在嘤嘤哭泣,不停地恳求我带她去见一面刘权。
我内心忽然动了一下,一个念头在短短几分钟内迅速成型。再看眼前的女人悲苦的模样和恳切的哀求,我内心也是不忍。可是想到司马懿肩膀上的匕首和血迹,想到曹叡惊恐和愤怒的神情,我转念之间便将这不忍压了下去。
“你起来吧,不要再哭了,对肚里的孩子不好。”我放缓声调劝说道,“刘权犯的事,十恶不赦,株连九族。倘若你尚未与他成亲,却怀了他的骨肉,刚好阴差阳错,能为他留下一丝血脉。你先起来说话。”
她哭得更伤心了,不过还是顺着我搀扶她的动作坐直了身体。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瞄向她的腹部,衣物繁琐,实在看不出真假。我再次坚定了决心。
“你有孕一事,刘权知道吗?”
她摇头:“我本打算这几日告诉他,却没想到……”
“是吗,他不知道啊……”我叹气,“若他早些知道,或许就不会做这件蠢事了。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迎着陈灵燕的目光,我坚定地告诉她:“因为事关重大,刘权被单独关押在城外。具体地点我不能告诉你,他犯了什么事我也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设法让你们见上一面。明日正午,你换一身简便的衣服,不要声张,过来这里找我,我带你去见他,能做到吗?”
她顿时面露惊喜:“当真!?将军果真愿意成全奴婢?”
“我总要让刘权知道他有了骨肉这件事。”我叹着气,暗中将纷乱的心绪强压下去。尽管我希望陈灵燕真的是细作,能够通过她将薛礼引出来,但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身孕,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希望她是在说谎骗我!
“那就这么说定。都记住了吧?明日正午,只身前来,低调行事。眼下我派人送你回去,你有孕在身,好好休息,不要动了胎气。”
陈灵燕破涕为笑,连连向我道谢,跟着我安排的亲兵出去了。她一走,我立刻派人叫来陈庆、筚红棘、熊焱、沈钟,紧急讨论我刚才临时想出来的计策。一番群策群力,加上曹叡的支持,当晚,我便准备好了所需的一切。
第二天上午等待陈灵燕的整个过程中,我的心情都起伏不定,紧张与愧疚纠葛在一起。等到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反而放松下来,以异常冷静的心态迎接了她。
她的确按照我的吩咐,换了身简朴的衣服,妆容朴素,独自一人前来。我也早已准备好马车,见她如约而来,也不多客套,让她上了车。我自己则与驾车的亲兵一道坐在外头。朋友之妻,总要避嫌。
马车按照我的吩咐出了东门,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城外一处荒废的祠堂。我掀开车厢的布帘,扶陈灵燕下了马车。她看到眼前的祠堂,满脸不解。
“在……这里?”
“案情特殊,才将他单独羁押在此。这是绝密,无人知晓。所以你回去之后,我也不能放你回乐坊了,你必须跟我待在一起,时刻处在禁军的监视之下,防止走漏消息。”
她看我的眼神顿时有些动摇。我推了推她:“抓紧时间。”
这座祠堂虽然废弃,规模还在,祠堂内外重重禁军把守,戒备森严。我带着陈灵燕走进祠堂,事先已经打好招呼的禁军象征性地盘问了几句,便为我们打开了正堂的大门。光线昏暗的室内残留着尚未消散的霉味,刘权双手双脚都带着沉重的镣铐,孤零零地跪坐在屋子里的泥地上。屋内同样有八名禁军把守在角落,八双眼睛盯着刘权,现在则是盯着走进屋内的我和陈灵燕。
陈灵燕看清之后便惊呼一声“大人!”扑上前去。刘权既惊又喜,语无伦次:“灵燕!?灵燕怎么是你?你怎么能来?你怎么会来这里?”
灵燕的双臂紧紧搂住刘权,泪水夺眶而出。禁军急欲阻拦,我赶忙上前拦住,让他们仍旧守在原来的位置,转身对搂抱在一起的两人道:“我没法让你们单独相处,有什么话,你们就这样说吧。时间有限。”
“叔权,是你……”
刘权有些激动地看着我。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子站在一旁。我必须保证他们两人的交谈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刘权昨天连夜被转移到这里来,心中难免有疑惑。我不能让他们谈及这一点。
没错,我的计划就是制造假象,让陈灵燕以为刘权一直被关押在郊外这座废弃祠堂中,由禁军单独看管。如果她真的与薛礼有勾结,这个情报必然会流到薛礼那里,促使他策划劫狱行动。这附近不到半里的地方就是禁军大营,兵力丝毫不弱于城内。把刘权关在这里,无论怎么分析都说得过去。
两人的对话无非是一些互诉衷肠的话,没说几句便开始垂泪以对。灵燕告诉刘全自己已经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更是让刘权欣喜若狂。他猛然直起身来唤我:“叔权!能否求你一件事?”
我看着他,叹息道:“你希望我照顾你未出世的孩子,是么?”
他直挺挺地对着我叩头:“我知道依我如今的身份,没有资格向你恳求什么,可是、可是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求你!求你帮我照顾灵燕,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将来我就算死了,也会一直一直感谢你!”
我长叹:“如果不是你自己糊涂,怎么会到今天这种地步?”
他流着眼泪哽咽道:“若我早知道,或许也不会……”
陈灵燕也跪在刘权身边,陪着他一起哭。我尽管尚未完全相信她的怀孕说辞,仍觉得于心不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会尽力向陛下求情的。”
刘权用力向我叩头,脑袋磕在地上怦怦作响。我急忙上前扶住他,见他额角已经磕破,心中又疼又气,还有隐隐的心虚。不用问我也很清楚,陈灵燕如果真的有孕,这孩子多半是留不下的。
大约一刻钟后,我催着陈灵燕离去,她一步三回头,哭得泣不成声。我冷眼旁观,觉得她对刘权的感情像是货真价实,不太像装出来的。然而在这个权谋计策斗得人脑壳疼的乱世,我已经学会了不再那样轻易相信表象。
“回去之后,我会直接将你带回住处安顿下来。今日你与刘权一见,便是永诀。皇上已经下了密诏,不出三日,他的存在便会被悄无声息地抹杀,没有人知道他死在此处。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会竭力照顾你与腹中胎儿。”
我本以为这番话会让陈灵燕昏厥过去,但她没有。她只是看着我,紧咬下唇,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