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牢房,我反复思索了很久,总觉得这件事还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自从在江陵城发现间谍活动以来,我和熊焱花了大力气整顿城防,城门值守的规矩更是越改越严,人手也增加许多,加大力度打击情报活动。为什么薛礼还能在这种局势下大摇大摆地进到城里,反复与刘权见面、游说?
一定还有什么渠道在城内城外暗通款曲,是我跟熊焱的情报网络都没有掌握的。薛礼使用的就是这个未知渠道。既然这条渠道尚未被我们掌握,他会不会有什么后续动作?他真的会对行刺后注定难逃一死的刘权置之不理,眼睁睁看着他被我们逮捕、处决吗?
从他的立场来看,似乎也不该如此。
因这心中奇妙的感觉,我临走前特意嘱咐郭涌,要他务必小心,严加防范。郭涌嘴上应着,但我看他心里却未必当作一回事。
系统不同,我管不了他,只好继续去做自己当务之急要做的事。除了我之外,现在江陵所有的将领官员都处于被软禁、监视的状态,包括沈冲、陈庆、筚红棘等等所有的人,甚至连马钧的实验室外都有人盯着。我手边无人可用。因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匆匆写了一份奏章,把刘权的口供简单总结,前去递交给曹叡。
曹叡看了之后问我:“这么说,刘权与蜀汉暗中勾结谋害朕,是千真万确了?”
“的确如此。他本人也未作任何辩驳。”
曹叡把奏折扔在一旁,吁了一口气:“这下子你也没什么话说了吧?”
“刘权是臣的下属,臣御下不严,危及陛下安全,罪无可赦。不论陛下要如何处置,臣绝无怨言!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并非臣向陛下谢罪,而是彻查蜀汉细作薛礼的进出路线,揪出隐藏在城内的情报渠道,方可杜绝今后类似事件!”
“哦?那你想要如何着手?”
“臣请求陛下解除对部分江陵官员的禁令,协助臣早日查清此事。”
他笑了笑:“原来是问朕要人来了。行啊,你要哪些人?”
我来之前已经斟酌好了名单,当下便提出让沈钟、熊焱、陈庆三个人协助我。筚红棘和夏侯和虽然也是我亲近的得力干将,为了让曹叡放心,我没有要求解除他们两人的禁令。
曹叡很痛快地答应了,随手写了一道简单的手谕,让我自己去调人。末了,他轻飘飘说了一句:“这几日晚上,你不必来伺候了,早日查清案情再说吧。”
我只能应道:“臣遵旨。”
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我能够理解曹叡的心情。不管怎么说,刘权是我带回来、举荐上去的人,一直以来我都是极力为他说好话的。行刺一事,纵然曹叡理智上很明白我不可能参与其中,感情上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隔阂吧,不可能一下子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将沈钟、熊焱、陈庆召集起来之后,我开了个秘密会议,把从刘权那里问出的情报和盘托出,询问他们三人的看法和意见。陈庆是除我以外唯一认识薛礼的人,当即表示惊讶:“薛礼不是战将,怎么如今也成了细作?”
我叹气道:“从前我也是这么想。但从上次擒获他秘密护送蜀汉使者出使东吴来看,恐怕他现在已不在蜀汉战线的最前列。”
“蜀汉如今的军事重心,当在汉中。”沈钟道。
我点头赞同:“此人频繁活跃在江陵附近,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隶属于蜀汉所谓巴陵太守李严麾下,并非丞相诸葛亮的部属。”
“如此倒有几分耐人寻味。”沈钟捋着胡子说。
熊焱道:“巴陵太守李严,与诸葛亮同为刘备所谓‘托孤之臣’,但二人关系一直微妙。江陵作为连横东吴的重要通道,可以想见蜀贼决不会忽视这一区域的情报活动。但这一地区在行政上归属李严,诸葛亮若想安插自己的情报网络,势必与李严产生冲突。”
“所以这个薛礼到底是李严的人,还是诸葛亮的人,很难说是么?”沈钟道。
熊焱问我:“不知中郎将有何见解?”
我想了想:“薛礼从前是关羽之子关兴的副将,如今是关家的上门女婿。关氏一门自从关羽、关平战死樊城之后,声望遭受重挫,后来关兴病逝,更是雪上加霜,在蜀汉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薛礼作为关家的上门女婿,如今也不过是一员普通的将官。但我对此人的性情颇有几分了解,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应当暗暗地有重振关氏声望的志向。从这一点来看,我倾向于认为他是诸葛亮安排在李严身边的棋子。”
三人表示赞同我的分析。我接着道:“倘若是诸葛亮在幕后策划,我们要想彻查此事,难度就更大了。诸葛亮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先前我们对江陵的城防已经多次升级,仍被薛礼钻空子溜了进来,就是明证。”
熊焱接了一句“下官惭愧”,我又说道:“这次的事刚好明确告诉我们,江陵城内仍有我们未曾掌握的情报渠道。我们若能借此契机将其连根掘出,对于今后势必大有裨益!”
三个人并无异议,纷纷表态将竭尽全力追查。我便询问他们:“刘权供称薛礼首次与他接触,是在我秘密前往上庸期间。我不在的那段时间,你们三位都在江陵,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也罢,可否尽力回想一下?”
事隔许久,加上曹叡御驾入城以来事务繁杂,我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一番头脑风暴,熊焱忽然说出了一个细节:“下官忽然想到,有几个卖唱的艺人,正是在那几日进城的。”
“卖唱的艺人?行走江湖,乞讨为生的那种?”
他点头:“下官遵照大人的吩咐,加强人员进出城门的登记清查,并要求遇到流浪行乞者需单独报告。这些人通常居无定所,既没有户籍证明,也没有通行证件。刚好是大人不在那段时日,有遇到几个这样的人,把守城门的士兵通报上来之后,是我亲自去核查的。”
“熊校事是想起了什么异样之处吗?”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熊焱边回想边说,“如今想来,那几个人都是年纪大的老者,确实是长年流浪、卖唱行乞的,却偏偏夹杂了一个年轻人……”
“熊校事当时为何不严加盘查?”我追问。
熊焱满脸愧色:“那年轻人半张脸都毁坏了容貌,疤痕狰狞可怖,还缺损一臂,下官便没有怀疑什么。如今想来,脸上的疤痕未必是真,缺损的手臂也可能是与身体绑在一起,用空荡荡的袖子来制造假象。——下官确实大意了。”
“原来如此。若是用这种手法,确实叫人意想不到。”沈钟说完看了看我。
我想想这事确实怪不得熊焱,换了是我自己也未必能查得出来,何况也不能确定说就一定是这几个流浪卖唱的把薛礼夹带了进来,责备他毫无意义。
“这事也不能怪熊校事。事隔多日还能回想起来,本该是熊校事的功劳。今后盘查时,还望能够以此为鉴。”
熊焱点头称是。我续道:“还有一件事令我十分在意,不知各位有没有留意——刘权的供述中声称,薛礼找到他的住处,是通过乐坊的灵燕姑娘。”
“中郎将是怀疑乐坊?”沈钟问。
我点头:“仔细想想,张昀起初拉拢刘权,也是带他到乐坊去,将乐坊的姑娘介绍给他。我本以为乐坊只是开门做生意,与细作一案无关,现在也觉得不能如此简单定论。薛礼如何知道,乐坊的灵燕是刘权的相好,能通过她找到刘权的住处?仅此一点,便值得怀疑!”
熊焱道:“大人,下官斗胆进言,乐坊的背景,下官之前早已作过调查,并无可疑之处。”
“哦?那么灵燕的背景,你也调查过吗?”
熊焱略一迟疑:“关于乐坊中的乐工和歌伎,来源复杂。有些是自愿入乐坊谋生,有些是乐坊自小收留养育的,还有些是为人拐骗贩卖,不一而足,很难一一核查。”
“既然这样,便还有追查的余地。即便乐坊本身没有问题,这个灵燕,我也很不放心。啧,光看外表,还以为是个老实本分的……”
会开了半个多时辰,基本达成共识——熊焱立刻去调查灵燕和乐坊的背景,沈钟负责对刘权身边的人进行问讯,陈庆则带人在城内城外寻找薛礼的下落。这项任务最为艰难,我要陈庆挑选一些头脑灵活的士兵,装扮成穷苦百姓的样子,专门在居无定所的流浪者聚集的地方打探。
分工明确之后我让他们各自去忙,熊焱和沈钟都走了,陈庆却没有。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彼此都知道对方有话要说。
“有什么当着他们两人的面不好问的,你现在可以问了。”我说。
“大人,属下只想问您——若是找出了薛礼,如何处置?”
我的心猛然一紧。这正是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我不想这么快就被迫面对。
“先找到他再说吧,还不一定能找到呢。自从陛下驾临,城内戒备这么森严,他或许早就设法出城了。”
“但是大人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陈庆轻轻地说着,却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私下里来问我。算了吧,该怎样就怎样。我对薛礼,称得上仁至义尽。不管我心里再怎么想报答关兴、银屏当年在蜀汉对我的恩情,事关皇上的安全、大魏的将来,我已无法再徇私。”
“即便对刘权也一样吧?”
“刘权若能安心做魏国子民,我们还能是朋友。”
陈庆拱手行了个礼:“属下明白了。”
我阖上眼帘,感到一阵疲惫。陈庆的询问也让我下定了决心。无论我有多么不舍,事情既然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沉溺过去的情谊只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我想起上一次薛礼逃出江陵城的经过,忍不住对陈庆说:“陈庆,这次绝不能重蹈覆辙。像上次那样的事,绝对不能在陛下面前重演!”
“属下明白。大人放心!”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薛礼、以及他背后的人,真的会对刘权不管不顾吗?他们很清楚只要刘权出手行刺,就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们会不会从一开始便欺骗刘权,实则将他当作弃子?”
“不无可能……”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这应该算是预感或者直觉一类的东西吧?总觉得这次的危险并未过去,对手还藏着杀招,正在暗中磨亮了刀刃跃跃欲试。
“陈庆,你觉得薛礼会不会来劫狱?”
我突然冒出的念头令陈庆十分惊讶,本能地反驳:“不会吧?城内戒备如此森严,城内城外加起来足有数万禁军……”
“但并非完全不可能。你设想一下,把我们自己和薛礼的身份对调一下。想想看如果换了是你,要你从戒备森严的牢房中救我出来,你会因为守卫过于森严而放弃吗?”
陈庆毫不犹豫地回答:“属下的话,纵然粉身碎骨也要设法将大人救出!可如果换作是薛礼和刘权……”
“明知不可而为,薛礼就是这样的人。他毅然选择入赘已经江河日下的关家,你还看不出一二吗?”我叹道:“不管怎么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若我们能设法巧妙安排,做个引蛇出洞的陷阱,或许可以将他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