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兵回城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陈灵燕也扔进了牢房,和薛礼、刘权一起关押在戒备森严的江陵大牢最深处。我找了大夫给她把过脉,她确实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但这并不能抵消她私下向薛礼传递情报的罪责。
经过曹叡的同意,我把审讯工作交给了沈钟和熊焱。我终究无法亲自面对审讯这三个人的场面。不过交代他们俩的时候,我还是私底下加了一句,让他们“不要下手太狠”。既然他们到头来终归死定了,我希望尽可能让他们活着的时候少受点罪。
两天后,沈钟和熊焱联手将三个人的口供送到了我手上。
刘权的供述并没有什么新的内容,陈灵燕和薛礼的口供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不管沈钟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最终还是撬开了两个人的嘴。
陈灵燕其实也是蜀汉间谍,从一开始就是。只是她潜藏得很深,就连最开始把她介绍给刘权的张昀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通过上庸、江陵一线,连接西蜀和东吴的间谍渠道,蜀汉方面经营数年,在最近一年中被我大力打击,几乎濒临断绝,惟有陈灵燕这个暗桩埋到了今天,始终没有被牵扯出来。
但陈灵燕对刘权,却是动了真心的。
据她自己的供述,她起初只是奉命接近刘权,试图从他口中套一些情报。再就是打探他目前的心境,看看能否有可乘之机。没想到几次接触下来,刘权对她的情有独钟打动了她,她不自觉地希望自己能够摆脱间谍的身份,和刘权一起回到蜀汉展开新的生活。而刘权,也恰恰因为对工作的不适应以及与我之间的疏离而感到心灰意冷。不知所措之余,他甚至开始质疑,当初是不是自己反应过度了,如果继续留在成都,生活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这些动摇都被陈灵燕如实上报给她的上线。她的上线就是薛礼,而薛礼则是直接听命于诸葛亮的。薛礼这几年始终在研究江陵城内城外的布防,堪称“江陵通”。他在江陵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张昀间谍案中的那个汪荣,实际上也是他的下属之一。只不过这个汪荣资历比较老,官位上虽然比薛礼低了半级,平常却不怎么买他的帐。而汪荣又是巴陵太守李严的爱将,跟“诸葛亮派”的薛礼自然不是一路。两人便各自独立行事,互不干涉。
薛礼拿给刘权看的那两封信,倒是货真价实,都是真的。刘禅的诏书是在诸葛亮的授意下要来的,孙尚香的亲笔信则是薛礼想办法从东吴那边取得的。他为了说服刘权反魏归汉,做足了准备,下足了功夫。这些都准备妥当,又从陈灵燕那里掌握到了刘权的心理动态,他才挑了我离开江陵的空档,出现在刘权面前。
然而行刺魏帝曹叡,却是刘权自己提出来的。
本来薛礼的目的只是想带他们二人返回成都,但曹叡的御驾出人意料地来到江陵,戒备一下子森严起来,驻军的数量更是翻了两番,他们的计划被迫暂缓。而我又跟曹叡说好,让刘权跟着御驾一起返回朝廷,重新委派他担任其他官职。这样一来,刘权自己先急了。一旦返回朝廷,即便不留在洛阳任职,势必也会被派到中原其它城市,不可能再被派到汉中、荆州这类与蜀汉接壤的地方。而在中原腹地,要想千里迢迢投奔蜀汉,几乎不可能。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再去找我,要求继续留在江陵。他找不到理由。
进退两难之际,刘权自己忽然冒出了大胆的想法——行刺曹叡。
这个行刺计划,其中的风险不言自明,陈灵燕事先当然是知道的。她苦苦劝说,想要刘权打消念头,但刘权却异常坚决。他觉得自己一生都很窝囊,明明是大汉正统继承人的长子,却因为幼时的战乱流离,没能学到任何可以辅佐父亲的本领。好不容易认了亲,却始终适应不了自己的身份,瞻前顾后,疑神疑鬼,最后更是为了保命离开父亲,窝囊地选择了逃走。随着在魏国做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也慢慢明白了自己身为蜀汉皇子却出仕魏国究竟有什么样的政治意义,他内心的自责和悔恨也越来越深。他痛悔自己的无知和胆怯,给了敌人攻击自己父亲、弟弟、国家的借口。
所以这一次,他决定赌上性命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能够刺杀魏国皇帝,那么对于蜀汉来说,无疑是重大利好。他放弃了偷偷逃回成都的计划,也不想被带回洛阳朝廷,他选了第三条路。
不归路。
陈灵燕有孕的事,其实她自己也不太确定。加上薛礼并不极力反对刘权的行刺计划,她最终没能拿这件事来劝说刘权。在口供之中,陈灵燕也表示出悔意。她说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给刘权留下最后一丝血脉在这世间。
听了沈钟的转达,我长叹一声:“这绝无可能,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沈钟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的反应:“她和刘权大约都觉得将军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想着将军能替他们求个情……”
我苦笑:“为了刘权,我都差点要丢脑袋,还有什么资格和脸面在陛下面前求情?何况这种不赦之罪,谁求情也没用。”
我想知道的另一件事,则是薛礼率领的那群黑衣人的真实身份,这是我交代给沈钟他们的具体任务之一。但两人回复我说,薛礼始终不肯招供,只说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人并非自己的下属,而是诸葛亮调拨给他使用的。他只知道他们是蛮夷部族,语言、相貌都与中原人有别,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手段已经用足,他仍是这么说。下官想着,或许真是不知详情……”
熊焱冷静的汇报让我心里一紧,瞥了他一眼,问道:“薛礼……还活着吧?”
他点了点头,但没有多说。我不用想也知道经过两天刑讯,薛礼的状况不可能好到哪去,还剩一口气就不错了。正在纠结要不要去牢里看看,沈钟提醒我道:“将军若是觉得口供没什么问题,最好还是早些呈送给陛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连忙点头:“沈长史说得对!我这就去面见陛下,还请两位随我一同前去,以备陛下查问。”
曹叡很快接见了我们。浏览了我呈送上去的供词之后,他满意地点头。
“甚好!能在五日之内查清此事,捉住三名首贼,全歼从贼,南中郎将功劳不小!”
我行礼道:“臣不敢,但愿能够将功补过,弥补臣疏于防范、让陛下受惊的罪过。”
“呵呵,朕一向赏罚分明,功劳是功劳,罪过是罪过。既然案子已经结了,该如何处置这三名贼首,南中郎将有何意见,不妨说来听听。”
我迟疑道:“行刺君上,十恶不赦。臣不敢妄加评判,请陛下定夺。”
“朕想听你的意见。”他口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我看了一眼他那张俊美如玉的容颜,那张曾令我爱不释手的脸,此时此刻却叫我有一丝陌生。我直觉他是在试探我。他想怎么处置刘权等人,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我垂下头,清晰地说:“按律,当斩!诛九族!”
“诛九族……”
他沉吟着,忽然话锋一转:“口供中说,那个陈灵燕已经怀上了刘权的孩子?”
“是……似乎如此。”我仍然垂着头,“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如你所说,如此大罪,当斩不赦。可朕不知道,倘若有人知道犯人怀有身孕,会不会恳求朕网开一面,留下胎儿性命,待其生产之后再行刑。南中郎将,你说呢?”
我垂着头,紧咬嘴唇。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并不打算放过刘权未出世的孩子,他也不想听到有人为他们求情。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心里虽然万分不忍,可我也没想要阻拦他,刘权主动提出刺杀曹叡这件事越过了我的底线。可是他当着其他人的面这样问我,却让我感到有些寒心。难道他还不相信我?还觉得我会为了袒护刘权和他争执吗?
沈钟忽然开口:“陛下,请恕下官斗胆进言。下官以为,陈灵燕既然不是刘权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腹中有胎儿一事,也未必是真。”
曹叡“哦”了一声,兴味盎然:“沈长史的提议倒是合情合理。既然不是光明正大的妻子,那么腹中有没有孩子,也很难说。即便是有,也未必是刘权的吧?”
沈钟长身行礼:“陛下圣明。”
“南中郎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咬牙道:“臣以为陛下的旨意并无不妥之处。臣当谨遵。”
“既然如此,为免夜长梦多,明日午后,便将他们三人斩首示众吧。”
淡然平静的一句话,决定了刘权等人的命运。我在说出“遵旨”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牙根都被自己咬疼了。
与沈钟、熊焱两人一道出来之后,我随即吩咐他们立刻着手准备明天中午行刑的事。
“陛下应当不会亲临刑场,但朝中重臣估计会有人来。虽然时间仓促,还是要尽可能准备周全……”
我匆忙的脚步和话语被熊焱的一句“大人”打断。他用平淡如常的声调对我说:“刑场的布置,交给下官和沈长史便足够了。大人如果想再与他们见上一面,唯有今日。”
我顿时脚步像是灌了铅,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并没有瞒过身边的两人。迎着他们同情的目光,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便点了点头。
“如此,请二位多多费心了。”
再次来到江陵大牢,负责看守的禁军仍是郭涌。我让他带我去了关押薛礼的囚室。囚室中污秽不堪,血腥味刺鼻,我都没认出倚靠在角落里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薛礼,脚下一软差点绊倒。郭涌从旁扶了我一把,还好心地提醒我:“牢内昏暗,将军当心。”
我遏制着心脏的颤抖,强装镇定走到近前,隔着牢房栅栏唤了一声“丞辅”。那团人影动了动,血污的脸上睁开一只眼睛,艰难地看向我的脸,微微扯动嘴角。
“你来……干什么……”
我听到他嗓音嘶哑得像干裂的树皮,扭头质问郭涌:“水呢?你们连口水都不给他喝吗?快拿水来!”
郭涌没说什么,叫人拿了水袋和碗,又打开了牢门。我顾不得牢内污秽,凑近薛礼身前,喂他连喝两碗水,他才勉强能说出完整的话来。
“你这个时候来,是来告诉我死期么?”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暗哑,还伴着不时地咳嗽。除了脸部受伤较轻,身上鞭伤、灼伤层层交错,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好皮肉。就连仅存的一只手,五个指甲也都被拔光了。熊焱倒是没说错,他的确已经用足了手段。至于断臂处是什么模样,我没胆子揭开来看。
“你们的死期是明天。”我轻声对他说,“我的确是来告诉你们这件事,但又不完全是。丞辅,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放过我两次,已经够了。关小将军和银屏对你的恩情,你还清了,不用再放在心上了。”
“丞辅……”
他长叹道:“各为其主,落得这个下场,我没什么好说。薛礼能力有限,想要重振关氏门楣,终究是做不到了……”
“银屏她……知道你的想法吗?”
他摇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令妻子担惊受怕?银屏小姐不需要知道。”
“可你的死讯终究会传回成都!你忘了当时关氏父子战死樊城的时候,银屏她有多伤心吗!?”我咬着牙强忍泪水。
他看着我,眉宇间有一丝触动,终究化为一丝叹息。
“各为其主。各为其主。夏侯称,到今天我才知道,丞相的担忧或许没错。你,才是这个乱世最大的变数。”
他忽然用没有指甲的左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骇人的目光瞪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薛丞辅,后悔没能为大汉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