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没给张昀留下任何逃走的可能,当天就把人抓回来关进了牢房。但是,他没急着用刑,而是绕了个大圈子,先是问都不问一句关了他整整两天,也不去搭理,吊足胃口,制造紧张气氛。两天后他再去审,张昀的气势先消了一半。
具体的审理过程我照例没有过问,既是信任熊焱,也是我实在不擅长。审了一天,傍晚时熊焱来汇报了。
他的确审出了一些东西。正如我们的预判,张昀本人并非死士,他只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即便乱世也是不愁吃穿长大的,怎么吃得了牢房的苦头?熊焱说他都没怎么施展手段,张昀便松口了。
他说自己的确和蜀汉有联系,但并不是我们认为的“全职细作”。他的主业终究是布商。他们家的布庄生意一直和来自巴蜀地区的布商有贸易往来,与好几个成都布商相识多年。期间偶尔也做点冒险的小事,比如利用商队往来夹带东西或者转运个把人,碍于交情和利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打乱世伊始,他们家一直在半推半就地做这种多方游走的生意。对此我们不是不能理解,这的确符合他们家族的生存之道。
问题在于,大约一年多前,就在我和夏侯尚换防的时候,从上庸来了一个叫汪荣的大布商,是张家一个多年贸易伙伴介绍的,直接找上了张昀。汪荣极有人脉,一出手就做成了几单之前张昀搞不定的大生意,为人又很大方,谈吐高雅,马上便得到了张昀的信任和尊崇。
两人成为朋友之后,汪荣便慢慢对张昀灌输,魏国占据江陵是如何背信弃义,魏帝代汉自立的行为是多么大逆不道、天下共诛之类的。张昀到底年轻,不像父辈那样一心只想保全家族,心中多少存了些救世治国、建功立业的理想,加上对汪荣的信赖和仰慕,原本左右逢源的心慢慢偏向蜀汉一方,开始主动地为汪荣提供帮助,帮助他派来的人窃取、运送江陵及附近地区的军事情报,至今已有半年左右。
“照他这么说,幕后黑手是这个汪荣?”
“那两名货运商也提到了这个汪荣。下官看来,应该可以如此认定。”
“他既然肯把汪荣招出来,倘若要他配合我们把这个人捉住,想必他也会同意?”
熊焱思索片刻,肯定地回答:“以下官审讯时的情形来看,应当不难!”
我笑笑:“富商公子,吃不得苦头吧?”
熊焱回给我一个“你懂”的表情。我们都懂。倘若张昀是标准的世家大族出身,或许还能有几分骨气,为理想奋不顾身。但他只是个富商家的公子,理想并没有那么高洁。何况随着乱世逐渐平稳,现在的世家大族子弟,与他们的父辈相比也开始出现差距,远不如从前。
我跟熊焱具体商量要怎么说服张昀、如何设置陷阱抓住这个汪荣。要把这个关键人物抓住,肯定需要他前来江陵。我们不可能跑到新城郡甚至蜀汉的地盘去抓人。但要把他引过来,即便张昀同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张昀自己也说,汪荣近来已经很少亲自来江陵,他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想必张昀这边的情报通道稳定下来之后,汪荣便不会轻易涉险了。
“总能有机会吧。首先我们还是要说服张昀,让他心甘情愿与我们合作……”我皱着眉想了想,忽然想起了刘权,便问熊焱:“你觉得刘权怎么样?让他来跟张昀谈一谈……”
熊焱却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说话。我看表情就能看出他心里的不以为然,便顺着他的意思追问:“怎么,你觉得不妥?”
“将军觉得妥当吗?”他给我来了个反问,“且不说刘校尉是否愿意承担这一任务,他即便愿意,张昀买不买他的账,都难说得紧。”
我回想起自己先前刻意接近张昀的经过,张昀很明显是在利用刘权,自认为和我熟识之后便把刘权一脚踢开了。熊焱这么说确实有道理。我不能高估刘权对张昀的影响力。
熊焱又说:“何况,刘校尉本身,也不是没有可疑之处……”
此言大出我意料,我忙问:“什么意思?刘权有什么问题吗?”
熊焱很正式地对我行了个礼:“将军,下官知道您与刘校尉是旧识,情谊深厚。下官不敢妄言刘校尉能力高下,只希望将军在面对军政大事,能够秉公论断,撇开私交干扰。”
我脸上一阵惭愧,**辣地,赶忙喝道:“军政大事是朝廷的事,我当然会秉公处理!你有什么话就说,刘权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从怀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却不是审讯记录。
“下官其实早就怀疑刘校尉。据下官所知,刘校尉身份……有些特殊,江陵又靠近蜀汉地界。因而打从跟随将军来江陵之日起,下官便对刘校尉的言行举止,多了一份用心。”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本职工作的确是监视督查,这样做无可厚非。
“刚到江陵时,刘校尉举止规矩,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然而早在他与张昀相识之前,下官就发现他与一些来历不太分明的人有所往来,家中的仆人也经常单独出城。据说他家的仆人都是江陵本地之人,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下官也没能抓到确切的消息。然而对于一个典农校尉来说,是否有些蹊跷?”
我皱眉:“这能说明什么?”
心里,却有些动摇。我所认识的刘权,并不是一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尤其是官场上的朋友。他因为自身出身和学识的缘故,总有点自卑情绪,不愿和喜欢高谈阔论的士人们来往。然而熊焱告诉我的,却是一个偏离了我认知的刘权。
“将军是否还记得去年冬天武库失火?还有战马成批染上疫病?以及正月城门失火?上述几件事情,乍看似乎都是意外、或是不幸,仔细调查之下,却都发现有人蓄意而为的影子。尤其是武库失火,因为将军下令严查,最后查出是看守武库的士兵私自喝酒,导致取暖的火炉引燃周围易燃物品,从而引起大火。当时的证词之中,曾有一人提及,事发当晚,似乎曾经看到过刘校尉的家仆出现在武库附近。”
我一拍桌子:“你说的是真的吗!?这件事当时怎么不跟我说!?”
“当时因为仅有这一例证词,下官也不敢轻易采信,才不曾对将军说起。”熊焱坚定地说,“下官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感觉刘校尉和他身边的人或许有问题,才一直秘密调查。不得出一个结论,下官也不敢轻易禀报将军。”
我气得想打人,但又很清楚我没有理由责备他什么。他是校事官。如果不是因为我和曹叡之间的关系,我本来也该是被他这样调查的对象。
“那你是说刘权也是蜀汉的奸细?”
“下官不敢认定。最好的猜测,或许是蜀汉那边的故人,知道刘校尉在江陵,前来与他相认……将军认为是否有此可能?”
我心里一阵酸涩。熊焱的意思是说,刘权很可能被蜀汉的人“策反”,重新站到那边去了。这个猜测并非没有可能。他本来就是刘备的亲生儿子,是蜀汉货真价实的皇子、亲王,我凭什么觉得自己对他的影响力能够战胜血缘天性,让他一直站在我这边呢?可是明白归明白,他要是真的这么做,我又觉得难以接受。
心情压抑之下,我阴阳怪气地问熊焱:“盯着刘权,是你自己要这么做,还是陛下吩咐你的?”
他愣了一下。我死死盯着他,他最后还是垂下头,低声说:“陛下的确叮嘱过,下官自身也认为很有必要。”
“呵,他不放心。那,他放不放心我呢?”
熊焱听出我情绪不对,急忙道:“将军过虑了!陛下对将军的信任,放眼朝廷,绝无仅有,将军不是很清楚么?”
我不置可否。气氛正僵,亲兵忽然来报告说刘权要求见我。我有点意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熊焱,他很知趣地说要走。我想了想,阻止了他。
“你到内堂去吧,免得猜测我跟刘权私底下商量什么!”
他说了句“下官不敢”,却也不推辞,行礼之后神情自若地到内堂去了。我整了整衣服,让亲兵带刘权进来。他一进来便是一副愁苦的表情,诚恳而郑重地对我行礼。
“升之,见我何事?为何这般神情?”
他深深行了一礼:“将军,我听人说张公子被带到府衙,已有两日未归。他的家人心急如焚,想托我来问问,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过?”
我装傻:“哪个张公子?布庄的那个吗?”
“自然是他了。”刘权垂头丧气的说,“将军晓得我说的是他吧……”
我顿了顿,确实有点于心不忍。我对刘权向来容易心软,要不是因为这份心软和同情,当年也不会答应他的请求,把他从蜀汉拐带出来。他虽然年纪比我大,我却总有种照顾他的想法。然而想起身后的熊焱刚才对我说的,我心里又半信半疑,情绪十分复杂。
“他犯的是大事,你还不知道吧?”
他倏地抬起头:“什、什么大事?严重吗?”
“通敌叛国,刺探军情,庇护奸细……你说是不是大事?”
刘权目瞪口呆,愕然道:“不……不会吧?”
“啪”地一声,我拍了一下桌子,他顿时一惊。
“升之,我实话告诉你,张昀的事不小。他已经招供,早在一年多之前,他就已经与蜀汉的奸细有了来往,暗中向他们传递情报、运送人员,甚至借助布匹运输的便利掩护蜀汉与东吴的秘密接触。我这江陵城埋藏着这么大的一颗毒瘤,有何颜面回应陛下的殷殷期许和朝廷的灼灼目光?此案必彻查!他的家人也跑不了,你也不要替他求情!当心你自己牵连其中,说不清楚!”
“……张、张公子怎么会……是、是不是弄错了……?”
刘权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后面几个字,自己都不敢看我。我冷冷地把熊焱送过来的那份审讯记录丢到他面前。
“他自己都认了的,你说会弄错吗?”
“这……这……”
“别说是刑讯逼供啊。熊校事可没对他下重手,最多也就是打了几下吧。”
刘权紧咬着嘴唇,轻轻翻了翻记录,我暗中观察他的表情和反应,权衡着他在这件事中可能的作用。熊焱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无法判断,但我倾向于相信他不会故意诬陷刘权。这一年多来,他和刘权之间并没有很明显的私人恩怨,他们甚至都没说过几次话。而之前沈钟跟我提过的,典农校尉失职导致粮食紧缺一事,此刻也浮现在脑海中。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人有了疑惑,所有的事看起来就都不对了,不是轻易能够消除的。
“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了,升之。你本就不该过问此事,不是么?”我仍然劝说刘权,“你如果真的不想留在江陵,等汉中战事结束,我立刻上书,请陛下将你调回中原。你看如何?”
刘权像是吃了一惊,骤然抬头,欲言又止。我凝视着他。几年过去了,他比当初在蜀汉的时候胖了些,也显得苍老了些。我本以为他这几年过得挺好、挺平稳的,然而回到这座曾经属于蜀汉的城市,或许真的勾起了他心中某些封藏已久的东西吧。
“我当然希望能与你携手共事,不过若你实在不习惯,我也不会勉强你留在这里。娶个喜欢的姑娘成家,回到中原平稳度日,不好么?”我柔声说。
他与我对视片刻,移开视线,小声道:“容我……再考虑考虑,成么?”
“当然。你若有了主意,随时跟我说。张昀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没有给我回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暗自长叹了一口气。终究,我已经无法信任刘权了吗?还是他也无法信任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