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权走后,熊焱和我相对无言,很快也走了。我心乱如麻,原因复杂。关在牢里的张昀的事,更深处的幕后黑手汪荣的事,刘权形迹可疑的事,这些都让我觉得烦。
不管在这个时代生活多久,我内心深处始终有一道隔阂,与谁交往都有种敬而远之的距离感。只有刘权,我是真心实意把他当成兄弟的。在他面前不用小心翼翼,可以用我的本性与他相处,我很自在。然而眼下却突然发现,这一切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或许刘权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我感到很挫败,很失落,也很想念。想念不知身在何处的星寰,更想念远在关中督战的曹叡。我希望星寰能够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在危难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给我指点和建议,用他那不可思议的谋划帮助我度过难关。然而自从洛阳一别,他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杳无音讯,下落不明。我心里即便挂念他,也毫无办法。
但是曹叡,就真的让我想到心都疼了。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我也曾经后悔,要是不离开洛阳,一直留在他身边,不也能帮衬他,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忍受这份相思之苦。分别遥遥无期,相思如此煎熬,我们彼此真的能够守住这份情,再相见时不会出现往日如烟物是人非的结局吗?
我对自己还多少有点信心,然而非常惭愧地说,我对他没有。我很害怕在看不到尽头的分离之中,他的心会被更有吸引力的人转移,慢慢地远离我,渐行渐远。我怕等我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能够给我的只是一个君王的背影。
有时思念得厉害,我真想一口气逆流灭蜀、顺流破吴,切瓜砍菜把这两个国家灭了!但现实不是打游戏,路得一步一步地走,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凭魏国现在的实力,真的灭不了尚处在巅峰时期的吴蜀两国啊。
我晚饭也不想吃,干脆去找马钧。还没走到他的住处,就看到不远处一道浓烟,几个士兵慌里慌张地跑,看到我立刻扑上来禀报:“将军!马长史又把实验室给烧着了!我等奉命正要去向将军禀报!”
我看看满脸狼狈的士兵,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烟尘,心情莫名地舒畅不少,笑道:“知道了,我正要去找马长史呢。你们还不赶紧灭火?”
“已经在灭!已经在灭了!”
士兵的慌张和我的心情愉悦形成了明显对比。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我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来到马钧的“实验室”外,隔着院子看到屋里火苗仍在肆虐,烟很大,不过火势不大。许多士兵正在忙乱地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地灭火。始作俑者马钧灰头土脸头发蓬乱地站在院子里,抬起手冲着我欢乐地打招呼:“将军,你来的好快啊!”
我笑着走进去:“德衡,你没事吧?本来就是来找你的,还没走到就听说实验室又走水了,也算是来的巧。今天又在倒腾什么?”
他咧开嘴笑得露牙:“没啥,不小心火星落在药上了。我正在琢磨怎么把舰载炮改进一下,正想这两天给你看看设计图,你就来了!”
我瞥了一眼他手上攥着的几张粗糙纸张,知道他应该画了好几版草图,想法大致已经成型,便道:“实验室现在是没法进了,去我那吧。正好一起吃饭。”
他高兴地说了句“好咧!”吩咐士兵灭了火之后简单打扫一下,不要动屋子里别的东西,等他回来之后再收拾,便跟着我回到我的住处。
我跟马钧算是意料之外的投缘。
齐非当初把他引荐给我,单纯只是推荐人才,我本来也知道历史上马钧的大名,自然大喜过望。始料未及的是,马钧本人竟然是个神经非常跳脱的人,对于搞发明创造、钻研科技这种事有着天然的着迷。他本来对我没什么特别期待,大约是觉得我身在前线,接触实战,能够给他提供施展拳脚的空间,才听从齐非的推荐跟了我,无非是把我当成上司和金主。我们聊过几次之后,他真正对我本身产生了兴趣,因为我不仅能用他,还能给他提供想法和要求。这对他来说,前所未有。
就这样,我提出想法,他来加以实践,我这个文科生和他这个理科生,神奇地变成了朋友,还是惺惺相惜彼此推崇的那种。我甚至把“实验”这个词教给他,在江陵专门给他划拨了一块地方作为“实验室”。有了马钧,我如虎添翼,驰援江夏打败东吴水军就是最好的证明。用马钧自己的话来说,跟着我,总有新的挑战、新的目标,他干劲十足。我有时也难免反省,我忽略了刘权的感受、与他疏远起来,或许与我跟马钧的投缘不无关系。
在我的住处吃饱喝足之后,马钧展开图纸,详细向我说明他的改进想法,我听了感觉确实可行,如果能够改造成功,我们的舰载炮在船上使用起来会更加稳定,连续发射的间隔也能进一步缩短。我当即拍板让他抓紧实验,争取早日攻克技术问题。
“不过实验室走水,材料不太够了。叔权兄明天叫人帮我再找些木料和生漆吧。”
他只在人前叫我将军,私底下我们以表字相称。我点头道:“没问题,明日一早我就吩咐沈钟去办。还有些什么需要?你一并说了,我一起办。”
他想了想:“对了,有件事我倒想跟你说说。最近啊,我这实验室里,好像老是丢东西。”
“丢东西?”我立刻警觉起来,“丢了什么东西?什么时候的事?”
他“嗯……”了一阵,想了许久。他这人对技术十分上心,尺寸上的少许差别都记得清清楚楚,生活上就完全是另一回事,有时衣服穿反、鞋子不成对自己都没注意。他能发现丢东西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敢催促。想了半天,他一拍大腿。
“大概是这么个情况,我也不是很确定。应该是在你去江夏打仗的时候,我不是没去吗,那段时间实验室就有失窃的情况。有人想偷药!”
所谓“药”并不是治病的药,我们两人之间谈起的药专指火|药。配方我是保密的,做好之后的成品我是毫不保留的,马均有任意使用的权力。火|药的保存是最高警戒级别,听说有人想要盗取,我简直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有及时告诉我?”
“别紧张别紧张!没有被偷走,所以我才没说。当然也不是刻意隐瞒,你从江夏回来,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实战结果,哪里想得起这件事?要不是不凑巧生病了,我就能跟你一起去,亲自验看成效,你不知道我在江陵等得有多焦急!”
我苦笑。江夏之战,马钧的确不该缺席。不凑巧的是在出发前几天,他染了风寒,而且十分严重。我不敢大意,冬天染风寒本来就容易出意外,江上行船、战场征伐更是增加了极大地风险。我担心如果在途中他病情加剧,战船上缺医少药,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因而即便他本人万分不甘,我还是强硬地命令他留在江陵休养,并要沈钟亲自承担起照料他养病的责任。沈钟没有辜负我,等我从江夏凯旋归来,马钧又活蹦乱跳了。
他继续说:“那段日子被沈长史接回家中养病,实验室也就暂时关闭。等我病好之后回去,就发现似乎有点不对劲。屋子里好像被人动过,但具体丢没丢东西我也弄不清楚,只是存放药的暗格,我单独设置了机关,被打开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当然,因为江夏之战你带走了所有的药,一丁点都没给我剩下,所以自然没有被盗!”
他说的得意洋洋,我却听得哭笑不得:“你……我该说你什么好?你好歹也有长史之职,自己的东西丢没丢都弄不清楚么?你想想你方才说的那些,除了药没丢之外,你哪句是能肯定的?你当真确定除了药之外,没有别的要紧东西被人带走?”
他一脸无言以对的表情,显然是不敢做这个确定。我摇了摇头,朽木不可雕几个字浮上心头。他这种性格,我怎么敢把火|药的配方告诉他?没准哪天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给我泄露出去的!
“后面还有类似的事吗?”我继续问。
他挠了挠头:“还有一次,便是十数日前,晚上在叔权兄这里吃过饭,我回去挺晚了,又喝了些酒,倒头便睡。次日醒来之后,房门虚掩,也不知我是否没有关门,却再找不见一本册子了。那册子里头,倒有些尚未成型的构想,都是一经想起便匆匆记下的。”
我心里一紧:“当真找不见了?会不会是你放在别处,忘记了?”
他摇头:“我找了十数日呢,确实找不见才对你说。实验室的防备本来已经足够森严,若非确凿,本来也不敢随便猜测。”
我心头这一惊,确实非同小可。
我很清楚江陵几经易手,三战之地,蜀汉和东吴都眼巴巴地盯着,绝对不是清净地方。加上我把江陵经营得十分显眼,又是造新船又是捣鼓新武器又是扩建城防,即便再怎么保密,不可能密不透风。何况拉到战场上亮相之后,就都不是秘密了。我在江夏取得了压倒性胜利,自然会被盯上。细作奉命偷取关键技术是再正常不过的。从马钧提供的情况来看,他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西域秘药”也已为人所知。无论我再怎么防备,熊焱和陈庆如何勤勉,仍然防不胜防。
“看来实验室的人,要重新换过一批了……”
我有些无奈,马钧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挠头道:“嗯……我以后也多注意,东西什么的我会尽量收好,特别是重要的东西。要是有可疑的迹象,我会及时禀报。”
“是啊,别等过了十天半个月才跟我说,什么线索都没有了。”我轻叹。
他愈发不好意思了:“应该没丢什么特别重要的。图纸按照你的吩咐,我都好好地藏着,这个绝不马虎,你放心!药也是。那个藏药的暗格,我特意设计了机关呢!”
我苦中作乐地笑了:“不如你设计一套机关,把实验室整个防备起来呀!说不定还能捉到奸细呢!”
他猛然一拍大腿:“你说得对呀!我可以设计机关保护实验室嘛!根本用不着士兵轮班值守!对对对,这真是个好主意!叔权兄,真有你的!”
“你不是说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我这就回去想想!”
“别急!”我一把拉住他,“你先跟我说说你那本丢失不见的册子,是什么样的?”
他比划了一下大概的尺寸:“就这么大的一本,有大约十几页。因为都是些不成熟的构想,我就画在羊皮纸上,保存得久些,说不定有些想法要很久以后才能完善呢。”
“里面有什么你觉得打仗特别派得上用场的吗?”
他仔细想了想:“可能就是一款攻城机,是我专门为攻城设计的。哎呀,可惜,那个设计也是最为完善的一个。”
我点了点头。攻城机还好,不是特别棘手。不过不能掉以轻心,马钧设计的东西,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杀伤力。
“德衡,你考虑过连弩吗?”
“连弩?”
“能够连发的弩机,以及特别强力的弩机。我需要你帮我想想这两种武器的设计。”
他眼中流露出兴奋的目光:“好!我知道了,待我明日去军营借几把弩机回来,好好研究一番!”
我笑:“拜托你了,德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