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熊焱带着筚红棘的一百精兵,在城北十里的地方追上了商队。面对我们,商队的人顿时紧张起来。为首的两个商人赶紧笑脸相迎,殷勤地询问我们有什么吩咐。
从言谈举止能看出来,他们两个并不认识我,像是把我们当成了拦路打劫的兵痞。这也是正常反应。我只是随意穿了一身简单的皮甲,没打旗号,跟着的人也少,除非认识我本人,否则不会想到我是江陵都督夏侯称。然而我留意到那几个护卫打扮的人,其中有两个眼神飘忽,总在我身上打转,反应跟其他人有微妙的不同。
我对那两个商人说,我是江陵驻军,拦截他们不为求财,只是例行检查。他们说出城的时候城门守军已经检查过了,我说城门的检查只是流于表面,最近情况特殊,必须严查,让他们把所有的随身物品都拿出来逐一检查。两个商人有些不满,但是敢怒不敢言。荆楚兵个个骁勇善战,一百精兵打眼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们自然不敢反抗。马车上的包裹货物全部解开,熊焱带着他的两个人,开始了细致的检查。
我的首要目标,自然是想赌一把,看能不能找出那份假设计图的副本。但我失望了。熊焱和他的两个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那些人所有的随身物品,没能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更别提那份设计图。他们是清白的。
熊焱当然知道我的计策。见搜索未果,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将军,确实没找到。”
我也急了。找不到证据,不能空口白话地说这些人存在间谍行为,更怕打草惊蛇,只能放他们走。但这样一来,无论他们当中是否真的混有奸细,打草惊蛇是一定的,我们想要追查的间谍线路必然会暂时蛰伏。线索就此中断,这半个月白忙了还是小事,再要找到线索就更不容易了。我没法死心。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熊焱略作思索:“现在只有他们身上没有搜过。但是……”
他的意思我明白。没有搜索到的只有每个人身上穿戴的衣物。可是如果让他们每个人都脱了衣服进行贴身搜查,再找不到,就真的没有台阶可下了。
转念一想,今天事已至此,台阶本来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级,没多大差别了。我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些人和张昀不可能是清白的。
“搜。”我对熊焱说,“搜到底!”
商人们听到让他们脱衣服接受检查的命令时,终于忍不住抗议,嚷嚷着要讨个说法。我亮出了身份。
“本官是江陵都督夏侯称!本官说要彻底搜查,自然有本官的道理!你等若是抵抗,即刻下狱听候处理!若是清清白白,自然不怕搜查!”
两个商人面面相觑,车夫和仆人更是吓得发抖,几个护卫看起来镇定些,但也不敢反抗。我挥手下达命令,筚红棘指挥荆楚兵三人一组看管一人,一个一个地仔细检查全身所有的衣物和贴身物品。
这种检查本来就很花时间,因为是最后的机会,熊焱也查得格外仔细。查到第七个人,大家已经有点疲惫了。前面六个人都没查出任何结果,沮丧和怀疑的情绪已经开始涌上心头,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动摇。
就在这个时候,局面发生了变化。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当时我有点走神,正在想今天要怎么收场。熊焱带着手下正在看着被检查的人脱衣服,前面几个检查过的人嘟嘟囔囔地抱怨,还有两个穿衣服慢的还没穿好,筚红棘带着人维持秩序。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人群中有人跳了出来,几步飞奔向我,迎面甩出几把飞刀。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人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试图冲进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人群像炸了锅一样,所有的人都被不同程度地惊到了。
猝不及防,几把飞刀我没能完全躲过,其中的两刀打中了我。一刀擦过脸颊,在我的左脸上留下一道伤口。另一刀打在皮甲上,被弹开了。紧接着那个不要命的人就扑到近前,抽出环首刀冲我砍来,试图将我从马上掀翻。好在坐骑神勇,迟暮之年的墨云不减当年之勇,面对危险本能地做出反应,一声嘶鸣人立而起,刺客便没法近前。
我勒紧缰绳大喊:“筚红棘!快追!别让那个人跑了!!”
话音尚未落地,筚红棘的马早飞快蹿了出去,十多个人紧随其后,朝着那个逃跑的人追过去。我这边,身边的士兵也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根本不用我动手。我急忙命令:“抓活的!别让他死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场面就恢复了控制。说到底,两个人对抗一百个人,根本不可能有胜算,他们自己也很清楚。之所以仍要冒死一搏,只能说确实是因为身上有要命的东西。
那个袭击我的,没有得手之后便想自杀,幸好我命令下得快,士兵反应也快,以人数众多的优势将他制住后立刻用布条将嘴绑住,阻止他咬舌自尽。但是筚红棘他们去追的那个人,眼见逃脱不掉,干脆利落地抹了脖子。筚红棘来不及阻止,只能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回来。在死去的人嘴里,终于找到了那份我故意丢在张昀家里的设计图。
图很明显是副本,描摹在一张纸上,折叠得很小。那人自杀之前,拼命把图吞进了喉咙,试图湮灭证据。筚红棘在追的时候看到他似乎吞吃了什么东西,在他自杀之后毫不犹豫地割开了他的喉管,在血泊中找出来的图纸,已经被血整个染红了,描摹的图案也有些模糊。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出,正是我作假的那副。
我把图在被俘的那个人面前展开,冷冷地问他:“就为了这个,陪上你们两条命?”
那人对我怒目相向,瞪得眼眶都要裂开一样,苦于嘴巴被塞紧了,无法说话。我把他连同商队里所有其他人一起,重新带回了江陵城。
对俘虏的审问,我全权交给熊焱。他那些手段我知道,但我又不想详细知道。我亲自审问了那两个商人。
两人的配合度相当高,不用我威胁一句,自动自发地竹筒倒豆子,反复强调自己只是正经商人,根本与奸细毫不相干,也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奸细。我冷笑一声。
“说你们两人不曾参与奸细的行动,我并非不能相信。只是人明明是混在你们的商队之中,要说你们一无所知,有些过分了吧?”
“将军明察!那两人我们实在并不熟悉,只是临时雇佣而来,并非知根知底啊!”
“如此乱世,你们运送货物翻山越岭,怎么会雇佣两个并不熟悉的人担任护卫?是否有什么人推荐?你们又是在哪里雇佣这两人的?”
“在上庸城。”两人战战巍巍地回答,“他们两人,是这批货主安排的人……”
我十分惊讶:“货主?你们两人难道不是货主?”
刨根问底地询问之下,我才弄明白这两个商人,原来还不是真正的货主。
据他们供述,他们充其量只能算是“货运商”。他们是上庸的商人,有一个益州来的大商人找到他们,让他们运送这批货物来江陵,给的报酬相当不错,条件是要带上这两个护卫负责押送,但名义上要宣称货物是他们两个货运商的,不能对人说另有货主。货物运到江陵之后,还要他们听从收货方的安排,居住地点和行程安排都按照收货方的要求。给出的订金报酬就等同于这批货物运送的市场价,顺利返回上庸之后还能拿到多出50%的尾款。两名商人见货主如此大方,便极力想要做成这笔买卖,对于上述要求全盘答应了下来。
“我等若是知道这批货物有如此内情,再给多少钱也是不敢接的!我等绝无反叛大魏之心,还望将军明察!”
两个人狼狈不堪,拼命求饶。我相信他们所说的话,这样的两个人不会是间谍。但如此一来,幕后真正的源头就更难找了。一死一俘的那两个人,看不要命的样子也知道,他们只是执行任务的死士,任务失败便一心求死。他们既不是真正的布局者,也不太可能从他们嘴里获得多少有用的情报。
我又询问了两个货运商的上家,那个来自益州的布商。他们说那人自称汪荣,描述了一番相貌打扮,除了能够得知是个三十岁上下、衣着考究的男子,其它什么有用的都没有。至于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真的是成都还是别的地方的布商,他们也没有去核实。乱世做生意,有货、有钱,已经是足够的信用了。就连“汪荣”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也没人说得准。
能问的都问了,我让陈庆把这两个货运商、连同他们的车夫、仆人、其余的护卫,全都关进了牢里。两人痛哭流涕地求饶,但我没办法。事情还没查清楚,案子还没结,他们的话是不是百分之百可信也无法确证,我是不可能放了他们的。何况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他们都涉案了,估计要吃很长一段时间牢饭。
我在傍晚时分去牢房找熊焱。大半天的时间,对他来说足够了,照理说应该能问出些东西。我不想参与审讯过程,但对于结果,我还是很着急知道。
尽管去之前,我给自己好好地作了一番心理建设,真要走进阴森潮湿恶臭的牢房,还是很不情愿。尤其不情愿地是必须要面对遭受了酷刑折磨的犯人的惨状。我能接受在战场上以命相搏、血肉厮杀,但我始终不能接受酷刑这种反人道的行为。
果不其然,白天那个俘虏被剥光了外衣吊在牢房里,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笔直地盯着行礼迎接我的熊焱,故作镇定地询问:“审的怎么样了?”
他轻声回答:“将军借一步说话。”
我当然很高兴可以离犯人远一点。不过熊焱应该不是顾虑我的感受,而是不想让犯人听到我们的谈话。走到一旁,他对我说道:“将军,下官无能,自从回来之后一直在审讯,却未能从人犯口中获得任何情报。此人很难对付,想来应该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
我想起刚才惊鸿一瞥的那具凄惨的身体,忍不住心惊肉跳:“我看他的样子,想来你定然没有手下留情的可能。怎么,一个字都没有吐露?”
“此人一心寻死,下官不得不卸了他的颌骨,防止他咬舌自尽。然而无论如何拷打,他都不肯招供。接上颌骨令其说话,便会立刻尝试自尽。下官能力有限,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令其招供……”
我想了想:“此人定是死士,确凿无疑,足可证明他们背后还有真正的布局者。我们要找的,本来就不是一个两个不要命的死士。”
熊焱凑到我近前,压低声音道:“下官想请求将军准许,将张氏布庄的当家人张昀逮捕归案。即便这两人是死士,下官奈何不得,张昀本人,总不会是死士!”
我看了他一眼,其实我心里也有这个想法。
“张昀在乡邻之间颇有些人望,你要刑讯他,就不怕……”
“所以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请求将军定夺。”
对,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决定,我推脱不了。若是熊焱自作主张,我倒要追究他的责任了。我内心激烈挣扎了一番,但想到那张设计图的复制品的的确确从张昀的府上流到两个死士身上,我想张昀涉案这一点,确凿无疑。
看来不审是不行了。张昀是唯一的突破口,也是不得不铲除的隐患。若是留着他做诱饵吸引大鱼,把握不大。精明的布局者是不可能亲自来江陵的。不如把这个案子做成典型,一查到底,也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心意已定,我点了点头,对熊焱道:“你去办吧。不过,下手有点分寸,别弄得太惨,以后要示众的时候,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