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衣跪在冰凉的地上,虽然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慈仁宫因着皇后畏寒,不曾放冰也不敢开窗,但她依旧感到彻骨的寒凉。
那种冷是渗透到骨头缝当中的,游走于全身上下每一处,最后直达心底。她明白那是生命临终前,尸体上的凉,怎样也捂不热,很快,她就变成那样的一具尸体。
她听宁贵妃和五皇子的吩咐,常年给皇后下药,那药不会立即要了人的命,但是会一点一点地侵蚀人的身体,耗光底子,慢慢的油尽灯枯而亡。皇后这些年卧病在床,半死不活的吊着一口气,身体每况愈下,其实不是什么病,而是她下的毒。是她,让皇后变得不人不鬼。
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这么做,她恨透了皇后,就想要看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拖着虚弱的病体,每日躺卧在床榻上,苟延残喘着,无论是身体还是尊严都跌入泥潭,让她这个卑微的奴才肆意的践踏。
想到这,茉衣大胆的抬起头来,对着高高坐在上面的皇后嘲讽的一笑。
皇后看到了茉衣这个笑容,心里“咯噔”一声,她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笑容,那里面满满都是憎恨和绝望,以及无限的悲哀。
她并没有感到什么愤怒,她只是茫然而唏嘘,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可身边的皇上却震惊的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茉衣,不明白一个奴才怎敢如此的狂妄,给皇后下毒不说,居然被抓后没有丝毫的悔意和恐惧,还挑衅一样的对着他们笑。
真是反了。皇上瞬间暴怒,重重的拍了一下椅子把手,呵斥道:“大胆宫婢,敢给皇后下毒,真是罪无可恕,来人,拉下去五马分尸,还有她的家人,统统斩首示众。”
他是真的怒了,不是因为有人给他的妻子下毒,而是一个低贱的奴婢敢如此对待他的皇后,这简直是挑战他的皇权,轻贱他的皇后就是轻贱他,他可是九五至尊,这些低贱如蝼蚁般的奴才们怎么敢?
随着皇上的一声领下,立刻有侍卫冲过来去拉拽茉衣,茉衣丝毫不畏惧,反倒是低低的笑出声来,她似乎是已经疯了,根本不在乎自己和家人的生死。
皇后皱了一下眉头,制止住了几个侍卫,“慢着。”她扭头对皇上好言相劝道:“陛下不用如此着急,要杀茉衣随时都可以,但臣妾还有很多的事要问茉衣,劳烦陛下耐心稍等片刻。”
“好吧。”皇上无奈的答应道,示意几个侍卫原地待命。
皇后脸上闪过一丝讽刺,心底微微泛着凉意。她跟皇上做了近三十载的夫妻,怎会不了解这个男人?他这般愤怒不是因为妻子差点被人害死,也不是心疼妻子遭受无妄之灾、缠绵病榻数年,他是觉得一个卑贱的奴才给皇后下药,简直是大逆不道,是不把皇权放在眼中,连带着他这个皇帝都觉得收到了轻视和羞辱。
他甚至不愿意仔细审问一下茉衣为何要这样做,下毒的药哪里来的,背后有无指使之人……他只想杀人泄愤,顺便无声无息的掩盖了皇室的丑闻。
夫妻这么多年,她的性命和健康,不如他的面子重要。
但很快,皇后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不是吗?皇上不闻不问的真相和幕后之人,她必须清楚,顺便也告诉茉衣一些真相。
“茉衣,本宫待你不薄。你虽不是本宫的陪嫁丫鬟,但从本宫登上后位入主慈仁宫时开始,你就在身边伺候,如今也二十几年了,这份情意难道不比陪嫁丫鬟深厚吗?你为何要如此的害本宫,或许可以问,你为何要如此的毁了自己?”
“哈哈哈,皇后娘娘,到了今天这步您还想知道些什么?您真的不知道奴婢这么做的原因?您对奴婢做过什么,您自己心知肚明啊。”茉衣跪坐在地上,披散着头发,衣衫凌乱,疯狂的大笑着。
皇后听后反而沉默了,这时皇上不耐烦的说道:“你们主仆俩在这儿打什么哑谜呢,到底怎么回事?”他说着说着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一旁静静而坐的齐元若,这才想到此事似乎和齐元若也有关系,就调转话锋,问道:“老四,听说茉衣给皇后下药是你发现的?你来说说看。”
“是。”齐元若恭敬的说道,“回禀父皇,前两日儿臣去景凝宫看望母妃,出宫的时候觉得天太热,就随便去御花园走了走,消一消暑气。谁知无意中发现茉衣鬼鬼祟祟的在角落处与一个脸生的小太监交头接耳,那个小太监还递给茉衣一包东西。儿臣知道茉衣是母后宫里的人,不敢怠慢,就派随行的小太监悄悄跟上,结果小太监回来告诉儿臣,他亲眼看见茉衣将那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放在了药里,而且他亲耳听到,那是母后每晚都要服用的安神药。儿臣自是立刻求见了母后,将此事告知,母后找来信得过的太医,却没有查出安神汤里加的是什么,但茉衣如此偷偷摸摸的,想来不是好东西,再加上母后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焉知不是茉衣下的那些东西所害?儿臣与母后商量了一番,决定按兵不动,偷偷的倒掉那些药,然后设个局,在茉衣再次下药的时候来个人赃并获。”
皇后紧跟着开口说道:“皇上,这件事多亏了四皇子,臣妾才能捡回一条命。”
皇上自然也满意的点了点头,对齐元若露出慈爱的笑容,赞许道:“老四啊,你救皇后有功,回头朕好好的奖赏你。”
齐元若心中一喜,脸上却不露出分毫,仍旧卑谦恭敬,他起身对着皇上皇后行礼谢恩,朗声道:“儿臣多谢父皇夸赞,儿臣救母后是应尽的孝道,只要能为父皇母后尽一份孝心,儿臣就心满意足啦。”
说完后,在皇上的赞扬中,他乖顺的坐好,忍不住的心神荡漾。
思绪又回到了那日,他在景凝宫碰了壁,后又在御花园内与宁贵妃母子发生口角,随后他心烦意乱,只带着一个小太监四处乱逛,没曾想无意中看到了茉衣和一个脸生的太监在角落里偷偷摸摸的说着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这二人有私情,毕竟在这宫里宫女和太监对食找个慰藉是常有的事,他不准备将事情闹大,茉衣是皇后身边的一等大宫女,还是要给几分薄面。
谁知他刚要走就看见那个太监给了茉衣一包东西,当即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待二人散后,他命贴身的小太监悄悄的跟着茉衣,看看茉衣到底如何处置那包东西。
他仍记得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小太监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吓得面如土色,并将看到的一幕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茉衣给皇后下毒,他瞬间就想明白了,不过随即更大的困惑笼罩心头,他猜不出茉衣为何这样做。茉衣是皇后的贴身婢女,不仅在慈仁宫甚至在整个后宫地位都高于众宫人,而且她伺候皇后二十多年,听说是最忠心的,为何要给皇后下药?这样做多久了?她一个奴才肯定不敢做这等诛九族的事,谁在背后指使她?
他很快想通了这其中的种种疑点。皇后自五六年前就开始缠绵病榻,怎么治也治不好,太医们都说不出皇后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是身体越来越虚弱,便只道皇后元气受损气血两亏。可如今看来,多半是茉衣给皇后下的药害的。
那么茉衣是谁的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宁贵妃。满皇宫也只有这个女人有这个本事和胆子,也只有这个女人愚蠢至此。
于是,他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将这件事告诉了皇后,然而二人合谋,做了一出戏激怒宁贵妃,果然第二天茉衣就迫不及待的再次下药了,他们也便顺利抓住了元凶。
齐元若讲述完事情经过后,皇上再度发难,怒斥道:“贱婢,是谁指使你下毒谋害皇后的,你给朕如实招来,否则就大刑伺候。”
茉衣知道事情败露了,自己肯定是难逃一死,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供出幕后之人。并非她对那人多么的忠心,而是她明白那人是整个后宫唯一一个可以和皇后抗衡的人,而且那人比她更希望皇后去死。
她死后未完成的任务,那人会替她继续,她不是在保任何人,她只是留下一个有本事要了皇后命的隐患。
“没有人指使奴婢,是奴婢自己恨极了皇后,所以才下的药。既然事情败露,奴婢无话可说,要杀要剐奴婢都认了。”茉衣冷笑着说道,她颓然的坐在地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仿佛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大胆贱婢,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你是皇后宫里的大宫女,整个慈仁宫就你的品级最高,皇后待你不薄,你又伺候了皇后二十多年,怎会突然恨上了皇后?一定是有人指使你这样做,否则你一个奴才,怎么有胆子谋害中宫?说,是谁指使的,你要是不说就送你去慎刑司,将那些刑具挨个在你身上过一遍,朕倒是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慎刑司的刑具硬。”
皇上威胁道,他不是个傻子,一个宫女有胆子给皇后下毒他是不信的,这其中必有人指使,何况,那些毒来自哪里?宫里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唯一的来源只能是宫外。
茉衣沉默着,决定不再开口。皇上见一个奴才都敢这个态度,更是怒火攻心,刚要下令大刑伺候,皇后突然开口道:“臣妾知道茉衣为何要毒死臣妾,茉衣,你是为了你的那位表哥吧。”
皇上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本来如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上的茉衣突然来了精神,好似皇后的那句话戳中了她最痛的地方,她之前再如何的麻木冷漠,都被刺激的发了狂。
“皇后娘娘,奴婢尽心伺候您那么多年,您当初答应过奴婢的,等到奴婢到了年纪就放奴婢出宫嫁人。您知道奴婢等那一天等了多少年吗,奴婢进宫之前,就和表哥有了约定,他会等奴婢出宫,娶奴婢过门。可就是您,您不愿失了用的顺手的宫女,不肯按照宫规放奴婢出宫,表哥才另娶她人的。”
茉衣疯了一样的对着皇后怒吼连连,几个侍卫过来压着她,她被迫整个人趴在地上,侍卫用尽了全力,她连呼吸都困难,却还是歇斯底里的喊着,最后哀嚎哭泣。
“我的表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好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他一直在等我出宫和我成亲,就是你,是你和这个皇宫困住了我,你们不肯放过我。我被困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表哥娶了别的女子,我和他错过了一辈子,我这辈子的幸福都被你毁了,你说我该不该恨你,我该不该杀了你。”
她已经完全疯了,不仅用上了“我”、“你”这种大不敬的称呼,还疯狂的诅咒皇后。
皇上如何肯放任一个奴才在殿前发疯,正要示意侍卫将茉衣当场斩杀,皇后突然出声道:“皇上,这件事请交给臣妾做主,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