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斯人知 第70章 亏欠

皇后依旧十分的虚弱，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好像小猫叫似的，但她的语气却是罕见的坚决和严肃，双眼迸发出骇人的光，她虚弱的身躯覆盖上了一层□□的硬壳，瞬间变得强势起来。

这一刻，她身上有了皇后该有的模样。

皇上竟是有片刻的恍惚，用迷茫的眼神看了看皇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实话，皇后病了这么多年，虚弱的身体让她看起来不人不鬼的，早就没有了皇后的威仪和雍容。可是就在刚刚，从前那个骄傲如凤凰一样的女子，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得到了皇上的允许，皇后挺直了身板，看着茉衣，一字一字的说道：“早知道这件事会让你如此的痛恨本宫，本宫当初就不应该瞒着你真相。”

“什么？”茉衣冷静了一些，听了皇后的话后，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莲衣，你说给她听吧。”皇后看了眼身边的莲衣，淡淡的吩咐道。说完，她又开始剧烈的喘息起来，被下了五年的毒，她的身子底儿早就糟透了，今后即便不再服食毒药，怕是也回不到从前。

“是。”莲衣恭敬的领命，示意身后伺候的小宫女为皇后顺气，她快步走到茉衣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位自幼相熟的好姐妹。

昔日她们刚入宫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宫女，什么都不懂，经常被人欺负。那些主子就不必说，宫里年长的太监和宫女特别会拿捏他们这些新人，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甚至会掉脑袋的活，都要他们去做，他们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否则下一次会被欺负的更惨。

因为年纪相仿，两个姑娘就抱团取暖，互相扶持，多少次她们都欺负的狠了或是想家了，就会抱在一起偷偷的哭，哭过之后两人还会发誓一般的承诺，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绝不会欺负刚入宫的新人。

有时差事办得好也会得主子的赏赐，好吃的她们就分着一起吃，漂亮的衣服首饰就轮流穿戴。两人运气好，后来一起进了慈仁宫伺候皇后，又因为办事得力渐渐得到皇后的赏识，竟一步步的走到皇后身边，成为贴身婢女，爬到了一个宫女能爬到的最高位置。

莲衣本以为她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直陪着彼此、陪着皇后娘娘，即便多年前茉衣不能如愿出宫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她也以为她会好起来。

谁知茉衣竟早就走了弯路，早在五年前，她们就已是渐行渐远。

“你看什么，看到我变成这副模样，你心里很痛快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是皇后身边的一条狗，你和她一样，看不得我好过。当初不许我出宫嫁人，你也是罪魁祸首，是你们两个一起害了我。”

茉衣被几个侍卫死命的压着，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特别是一张脸，更是紧贴着地面。因为用力的挣扎和大笑，她的嘴唇被地面磨破了，鲜血直流，下半张脸处满是鲜红的血，再配合着她疯狂的笑和恶毒的言语，看上去无比的恐怖。

莲衣被昔日的姐妹如此羞辱咒骂也不觉得生气，她出奇的平静，只是冷冷的看着茉衣，眼神悲悯，那是哀大于心死般的失望和麻木。

“茉衣，五年前你出宫的事，我和皇后娘娘本想瞒着你一辈子，我们以为这是为你好。但事到如今不能不告诉你真相了，免得你带着怨气后，到了下面还要诅咒皇后娘娘。”莲衣冷冷的说道。

“你又想编什么谎话骗我？我再也不会上你们的当了，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茉衣厉声哀嚎，雪白的牙齿上满是鲜血，偏又张大了嘴巴说话，好似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莲衣对着几个侍卫，好言相求道：“各位能否先放开茉衣，让我和她把话说个明白？”

几个侍卫自是不敢做主，他们抬头向帝后看去，见二人都点头了，这才将茉衣放开，可是却不敢离的太远，站在一旁严阵以待。

茉衣失去了禁锢，却没有力气再折腾了，她像是被抽了筋似的瘫软在地上，嘴里嘀咕着什么，眼神疯狂而绝望。

莲衣蹲在她身边，一字一字的说道：“你的表哥不是等不到你出宫另娶了她人，他是早就死了。”

晴天霹雳打在身上也不过如此了吧，这是茉衣此刻唯一的感觉，她微微的侧过头，用无辜的的、哀求的、询问的眼神看着莲衣，仿佛刚刚没有听清对方的话，急切的想要个答案。

莲衣刚刚说什么？说表哥没有娶妻，他只是死了？不，不可能，这是假的，是骗她的。茉衣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尖叫，告诉她不要相信莲衣的鬼话，这一定是皇后和莲衣诓骗她的。

然而，她却没有再继续发疯，而是用无限哀伤的眼神眨也不眨的看着莲衣，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因为有种不好的直觉告诉她，莲衣说的可能是真的。

莲衣见茉衣出奇的平静，这才缓缓开口继续。

“皇后娘娘知道你和你表哥情投意合的事，本来是准备等你出宫的年纪一到就送你出宫，她甚至担心你年纪太大才嫁人会惹来嘲笑，给你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只为着你用心伺候她多年，算是对你的奖赏和祝福。”

“可是你的父母并不希望你出宫嫁人，他们希望你继续留在皇后娘娘身边，做中宫的心腹，做这宫内的一等大宫女，这样他们身为你的家人，才能捞到更多的好处。你也应该知道，因为你在娘娘身边得脸，你的家人这些年拿了多少的好处，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甚至能在衙门里找到一份差事。”

“他们知道你一心想出宫嫁给你的表哥，只要你的表哥在宫外等你一天，你就不会安分守己的为了家人留在宫里，要想你死心塌地的做慈仁宫的大宫女，必须除了你表哥这个隐患，为此，他们开始为你表哥张罗婚事，还美其名曰为了他好。”

“你的表哥因为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很早就在你家里生活，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对你的父母近乎言听计从，可是唯独让他另娶她人这件事，他死活不答应，他要等你出宫和你成亲。就在你父母一筹莫展的时候，定京城闹了疫病，你表哥不幸被感染，为了永绝后患，他们狠下心来不给你表哥请大夫，让你表哥活活的病死了。”

“那时已经快到你出宫的日子了，皇后派人去你家里打点，让他们准备接你回家，为你准备婚事，这才知道你的表哥已经死了。皇后彻查了此事，了解到是你的父母害死了你表哥，她本想追究责任，但又怕事情败露后你会伤心欲绝，不得已才放过你的父母，并和他们达成协议，她会留在你宫中终老，你的父母也要保守你表哥去世这个秘密，他们为了让你能死心留在宫里，就骗你说你表哥等不及你出宫，另娶她人。”

“从头到尾都是你的父母为了一己私利、为了儿子的前途，甘愿牺牲你。他们靠着你在皇后面前得脸尝到了甜头，就不肯再放弃这美妙的滋味了，于是想方设法的希望你一辈子留在宫里，为此不惜见死不救，生生害死了你的表哥。茉衣，你的表哥没有变心，他到死都在等你。”

莲衣说完这些话后，偌大的殿内陷入了可怖的沉默，似乎是被这个真相所震慑，在场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是放轻了的。

沉默持续了片刻后，茉衣突然爆发出一阵绝望至极、凄厉至极的哭泣，那几乎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了，仿佛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痛苦哀嚎。

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她都要死了，才知道自己恨错了人，才知道自己日夜思念又因为其“变心”而痛恨不已的表哥其实早就死了……她活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中，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资格憎恨埋冤任何人。

茉衣哭号着，内心翻江倒海，但是却说不出一句话，原来人在最绝望的时候，真的会丧失掉所有的语言。她只能大声的哭泣，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呕出来。

这时，皇上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不耐烦的吼道：“别哭了，茉衣，朕再最后问你一遍，是谁指使你给皇后下毒的，你说出幕后之人，朕给你个痛快。”

他可没心思听一个宫女的爱恨情仇，他只需要知道是谁敢害他的皇后，这实在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居然敢再后宫下毒。

不知是不是皇上的命令起了作用，茉衣居然真的不哭了，她此时恢复了一些力气，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前面坐在高位处的皇后，又看了看身边的莲衣，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带血的笑容。

莲衣一看到这个笑容，心里就“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没待她反应过来，突变就在这时发生。

茉衣不知哪儿的力气，起身后径直向着距离她最近的一个侍卫冲了过去，侍卫大惊之下，下意识的抽出了腰上的佩剑。

剑刚抽出来一半，茉衣就改变方向，向着剑口撞了上去。只一个眨眼间，锋利的剑身就在茉衣的脖子上割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飞溅而出，紧跟着追上去的莲衣被喷洒了一身。

那名闯了祸的侍卫傻眼了，赶紧跪下来请罪，虽然人人都知道茉衣今天是非死不可，但皇上皇后没下令，就是还不到她死的时候。

皇后摆了摆手，示意侍卫起身，她看得出来是茉衣一心求死，与侍卫何干？

“茉衣，你……”莲衣抱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茉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本想说“你怎么这么傻”，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因为谁都知道茉衣给皇后下毒长达五年，不可能有活路，被赐死还是自尽，其实根本没差。

“莲，莲衣姐姐。”茉衣换了称呼，像刚入宫时那样，唤莲衣做“姐姐”，她努力的睁大眼睛，想在最后时候多看这位好姐妹一眼，可是快速的失血让她意识涣散、视线模糊，她已经看不清她了。

莲衣的眼泪滴落下来，混合着茉衣的血，浸湿了二人的衣衫，她将濒死的茉衣紧紧抱在怀里。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她们又回到了刚入宫时，被欺负了便在深夜抱团取暖、相拥而泣。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形同陌路这一步，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看清家人的嘴脸，恨错了人。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皇后娘娘。”此时的茉衣每说一句话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随着说话时喉咙的震动，鲜血一股一股的往外喷，她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呼吸困难，神志越来越模糊，三魂七魄都在离体而去。

“茉衣。”莲衣哭的泣不成声，她还想在最后时刻说些什么，但却被茉衣抬手打断了。

茉衣费劲的侧过头去，凝望着前方，其实她已经看不见皇后的样子了，但她知道皇后就在前方，等着她说出真相。

“娘娘，是奴婢错怪了您，奴婢罪该万死，到了下面，奴婢会日夜忏悔思过，为您祈福的。”茉衣的声音愈发的虚弱低沉，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但是最后时刻，她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的，对着帝后的位置大声说道：“是宁贵妃和五皇子指使奴婢给皇后娘娘下毒的，他们骗了奴婢，他们给了奴婢那些毒药，求皇上为皇后娘娘……做主……”

生命的终点处，茉衣是带着笑容离开的。前方光点里，她看到了表哥在对着他微笑，他来接她回家拜堂成亲了。

他到死都在等着她，那么下一世，便换她来守着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