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苏弥夜压抑着哭腔的嗓音微哑,入耳稍显稚嫩。
这声对不起,好比一根磨得锋利无比的冰凿,和十一年前少年的声音重合在一起,重重砸在苏暮年坚不可摧的心墙,将铜墙铁壁生生砸出一丝从头蔓延到底的裂痕。
“行了。”苏暮年猛地吸一口气,打断苏弥夜接下来的话,转身离开病房。
“哥?”苏弥夜的声音带着些许惊慌,苏暮年没回头。
“休息吧。明天送你去学校。”苏暮年低沉的声音混合着门砸合的响声,锁芯咔擦合上,病房归于安静。
苏弥夜保持姿势坐定,没扎针的左手慢慢搭上自己的肩膀——刚刚苏暮年伸手搭过的地方。
然后,用力捏了一下,直到吃痛才松劲。他眼眶尚还蓄满晶莹的泪,嘴角掀起,却是笑了。
苏暮年离开病房,第一时间是前往护士站查电话。
他一只手攥紧遮盖自己心口的布料,闷头走到护士站时,方才山呼海啸的内心已恢复平静。
“你好,我想查一下这个电话……”苏暮年朝护士站值班的小护士笑了笑,出示通话记录道。
“不用找了,那通电话是我打的。”没有经过电子设备处理,女人的声音让苏暮年终于对应起她的信息。
苏暮年扭头,就看见一个酒红衬衫外套着白大褂的大波浪美女朝他挥了挥手机。
“陶冶?”苏暮年疑惑地叫出她的名字,眼睛扫过她的身份牌。
“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去楼下吧。”陶冶转身就走,没系扣的白大褂下摆在腿畔勾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苏暮年微微眯了眯眼,一言不发跟上去。
“说吧,突然找我什么事?”两人在花园入口站定,苏暮年不想废话,开门见山。
今晚的月亮被密不透风的乌云挡住了光,只有零星几盏路灯的花园显得有几分寂寥。初秋的几片黄叶焉哒哒地躺在花坛的瓷砖围墙上,风一吹,萧索地卷到苏暮年的脚边。
苏弥夜的病房窗口正好对着花园入口。滑轮声轱辘很顺耳,他推着吊瓶杆走到床边看月亮,只看到了满天黑云;一低头,就看到苏弥夜跟一个性感漂亮的女医生面对面不知在谈什么。
那个女医生,苏弥夜认识。是苏暮年高中谈过最长时间的一个前女友。
苏弥夜捏着窗框的手紧了紧,目光死死钉在苏暮年的侧脸。
陶冶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自己深栗色的卷发,答非所问道:“你跟陶醉谈是装装样子吧?”
“关你什么事?”苏暮年闻言皱了眉。
他一向不喜欢前任死缠烂打,尤其是这么久远的。他高中那会儿“早恋”才是装装样子,为的是气苏沈南。
“当然跟我有关系。别忘了我是陶醉的姐姐。”陶冶挑起一边柳眉,理所当然道。
“未免太突然了。你二月底找上陶醉,她答应你之后,你又对她不闻不问。我之前以为你是因为我才找上她,昨天跟她谈了以后才发现你并不是在‘集邮’。”
“你究竟想说什么?”苏暮年不耐烦地打断她。
“根据你找上陶醉的时间来看,你弟弟大概二月底来的景华。你其实是怕你弟弟妨碍到你的生活,所以临时找个女朋友做挡箭牌。一旦他用什么不重要的理由找你,你就借此躲掉。可惜你失算了,你弟弟比你想象中懂分寸,现在这个女朋友毫无用武之地。我分析得不错吧?”
陶冶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来一根女士烟,夹在指间。
苏暮年眉头皱褶加深,眼里流过一丝不爽:“现在别抽,闻不得。”
陶冶一如她高中时那样聪明,仅凭几个割裂的片段就能推理出一条完整的线索。正是因为这一点,苏暮年当年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苏暮年有些不爽她。
人和人之间要有适度边界感,要有个人空间。锁在心里的秘密,即使是亲密关系也应该点到为止。
陶冶不同,她好奇心太重,拥有和苏暮年不相上下的掌控欲,她试图去窥探苏暮年尘封的过去,用手触碰雄狮心上的伤口。
“反正你只是差个演员做搭档,咱们曾经合作了久,难道还有人会比我更合适?”
苏暮年的眉头展开,不禁有些想笑。跟他一开始猜的不错,陶冶想复合。
陶冶看出他略带嘲讽的嗤笑,举起右手发誓道:“你放心,这次一定不会踩线。”
苏暮年之前答应了李从嘉,顶着老爷子的压力收留他,就跟陶醉“分手”。他正愁找谁做下家,陶冶就来报名了,不会陶醉知道了吧……
“可以。别来无恙,老搭档。”苏暮年趁陶冶的右手还没放下去,熟稔地跟陶冶击掌,“陶醉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我才知道你们认识。”手掌发出的清脆响声让她的笑容更艳丽了。
仿佛间,陶冶又回到了那个青春张扬的高中时代。
“看来你一直都在关注我。”苏暮年终于发自内心笑了一下,那笑容不显得自负,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不止是我。你现在可是景华万千少女、熟女的梦中情人。”陶冶耸耸肩,调侃道。
“不止现在,我一直都是。”苏暮年挥了挥手,离开花园,“还有一个要求,见到我的时候禁烟。”
陶冶目送他走远,半晌没了人影,她才将一只脚收回来靠着后跟,“嗬”地笑了一声,将手里搓得有些散的烟随意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双手插兜往回走去。
“本来是因为你才抽上的,要戒就戒了呗。”
苏弥夜在陶冶走后还没收回视线,四指抠进窗沿的合金框架里,快要被薄薄的金属片割出血。
他眨了眨睁太久有些酸涩的眼睛,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转身坐回床上,盯着黑洞洞的窗口发呆。
月亮还是没出来。
苏暮年回到病房时,苏弥夜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他的两腿还支在地上,膝盖搭着床沿,显然是在等待苏暮年的过程中没捱住睡着的。
苏暮年在门口犹豫了几秒,还是走进去,轻轻托着他的肩膀和腿,把他整个放到床上。
没等到苏暮年回来,苏弥夜睡得极浅。本来苏暮年的手一碰到他,他就醒了;硬是拖到苏暮年把他放上去盖好被子,才悠悠睁开朦胧睡眼,愣愣把苏暮年看着。
苏弥夜没睡醒,眼睛还水润润的,给苏暮年造成一种他是哭着睡着的错觉。苏暮年一下子就自责起来。
“好了睡吧。以后再不吃饭,我就不管你了。”苏暮年伸手下意识想覆在苏弥夜的发顶,就像小时候那样,下一秒他清醒过来,很快收回手,坐到陪护床上冷硬地说。
他的视线落到苏弥夜放在外面的手上。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替苏弥夜取了针,苍白的手背细皮嫩肉,暗红结痂的针眼虽然很小,但落到苏弥夜手上格外显眼。针眼处的皮肤周围泛着粉红,有些发肿。另一只手的手掌就在旁边,四根手指还有未完全消下去的勒痕,绯红的、粗细不一的三道杠,分外吸睛。
苏暮年鬼使神差想把他摇醒,问他手怎么了,眼睛一落到苏弥夜脸上,又舍不得了。
青年睡得很安稳,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苏弥夜自幼身体不好,肤色淡淡的,唇色也淡淡的。他的睫毛很长很翘,比苏暮年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都要精致几分;他的眉毛天生长得顺,眉弓小幅度挑起,给他温和的面相平添一抹英气;他的鼻梁高挺利落,鼻尖尖锐,顶尖长着一颗颜色寡淡的小痣。
苏弥夜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的画面似曾相识,让苏暮年一阵恍惚。
他上一次看到苏弥夜这个样子躺在医院,是在嘈杂的ICU。
那时苏暮年就像今晚刚到达病房时那样站在窗边朝里面看他。
那时候苏弥夜浑身上下插满管子,透明的氧气罩布满水雾。他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张,努力地捕捉氧气,瘦小的胸脯微弱地起伏。雪白的床单和被子将他簇拥其中,苏弥夜看上去就像一只被埋在雪中、奄奄一息的幼鹿。
摆在病床旁边的仪器像个吞噬生气的庞然巨兽,发出刺耳的滴滴声。心电图的绿线凸起的尖角微不可察,那平直的线化作一柄长矛,刺痛苏暮年的眼睛,插到他的心里。
苏沈南说,我们阿夜比小姑娘还好看,也比小姑娘还难养。
苏弥夜从小身娇体弱,多吹两下风都能感冒。这么一个从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娇花,七岁的时候,该是像所有跟他一样养大的娇花那么胆怯、脆弱。
当苏弥夜和苏暮年同时面对那种九死一生的局面,一个七岁的孩子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苏暮年分明提前命令过他,无论如何都不要从藏身的地方跑出来。
平时那么听苏暮年话的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多大的勇气,从碗柜里冲出来,替他挡了那致命的一刀?
苏弥夜:可恶又是那个女人!苏暮年你身边怎么围着这么多人,我清都清理不过来!
苏暮年(双手抱肘,骄傲地一扬下巴):因为哥强大的魅力无处安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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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