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皑垂下眼,时咎看不到那里面写了什么,但他感受到了抗拒,沉皑好像不愿意说。
时咎正想说如果不能说就算了,沉皑就开口了,他缓缓道:“吸收濒死者的能力。”
时咎愣了一下,又有些不太明白地说:“但,濒死者?首先得濒死?”
沉皑轻轻点头,淡然道:“他本身就很强,他能把人打到濒死,再吸收能力。”
果然城市里的人的能力都是不痛不痒,大家伙全在文明中心。
沉皑接着说:“之前你问我能力最强的人是谁,那会儿你不知道言威,我也不想说太多。其实他也是我认为最强的那几个之一,但是如果依然要排序……”
“季山月,言威,季水风。”
“季山月?”时咎皱眉。在沉皑的排序里,竟然是季山月,他犹豫着问,“那他是……”
“对你们没用。”沉皑说。
你们?时咎注意到了沉皑的用词。
沉皑叹气,换了话题,他问时咎:“你的能力……”
时咎纠正他:“那是控梦。”
“好,你的控梦,是不是多了新的?”
时咎思忖,后犹豫着点头,不确定道:“看上去是,不过是在我情绪起伏比较大的时候。”
沉皑突然想到做梦这件事,他问时候:“除了我和季水风,还有人知道你在梦中这件事吗?”
时咎摇头。
“好,不要跟别人说。”
当初向沉皑一个人解释都那么费力,他还去给别人说?
时咎突然打了个喷嚏,才想起两个人淋了场暴雨回来就开始争吵,完全忘记浑身湿透这件事。
他迅速把淋湿的衣服裤子全部脱下来往地上扔,沉皑开了暖气,把纸给时咎让他简单擦一下。
“还有点冷。”时咎说道,他瞥了一眼沉皑,又看了一眼自己脱得精光的模样,问,“你不脱下来晾会儿吗?”
沉皑:“……不了。”
“哦。”
“对了,我有个猜测。”时咎站在窗边,用窗帘挡着自己,看向广场的方向,他看到掌权者大楼,那里给他的感觉并不好,或者说,整个文明中心给他的感觉都不太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觉得窒息。
广场那道巨大的写着“文明中心”的门仿佛就是一个边界,里面外面两个世界。
这一路上,他遇到了很多友善的公民,那些公民让他很感动,文明中心里则截然相反。
“掌权者想向公民隐瞒虚疑病的事。”时咎眼睛看着外面,背对沉皑,突然自顾自地说,语气是一种被证实后的确信,“文明中心可以向公民发布虚假的信息。”
“刚刚那些人,应该是文明中心有最高权力的人,你们作为从小被培养成他左膀右臂的角色,也可以加入他们的谈话。”
“你们进行了一场很正式的会议。”
“但还是以相互不理解的形式进行。”
时咎一句一句说着,沉皑没打断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好像在很认真地听,也好像在审核他的猜测。
“你不希望我问,是因为如果有高层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我可能会陷入一种非常危险的情况,你觉得,这种情况会危及我的性命。”
沉皑依旧在点着桌子,眼睛也盯着自己的手指。
“而如果有普通公民知道这件事,那将是,或许是,文明真正的动荡,跟传染病无关的,人心的动荡。”
说到这,时咎转过身正对着沉皑,沉皑感受到目光,便也抬头看他。时咎严肃又认真,口齿清晰,一字一句说:“文明中心的人没有做意识透明化,对吗?”
他们根本就不会意识交流,所以才什么都依然用语言沟通。
沉皑敲动的动作逐渐慢下来,最后停止,片刻,他无奈地说:“所以我一直觉得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
“我说对了?”时咎走进来,俯下身,趴在桌子上与沉皑对视。
沉皑叹气:“对,也不全对。我们做的不是意识透明化的进化,是后来的科学家对季雨雪研发的装置改造后的结果,这种意识化只允许我们建立虚假的通道,向公民提供虚假的信息,反而,语言沟通的东西才有可能是真的。”
时咎保持着俯身的动作愣在那儿:“也就是说,你们依然可以和别人建立通道,可以单方面接收对方的信息,只是如果你们想主动传递信息,这个信息是假的。”
“嗯。”沉皑说,“还有,不是所有文明中心的人都这样,还是有部分人不接触核心工作的人保持透明化。”
时咎想起今天会议上沉皑反对隐瞒,他能理解沉皑的想法,但最开始又觉得,一般情况下高层是需要有一些独立的思考的,这些思考不必要所有公民都知道,如果完全的公开透明,那就一点**一点控制都没有了,岂不是乱套。
紧接着时咎推翻了自己,是他在以己度人,是他拿着自己现世的经验来揣测这个世界历史文明的发展,他在错误的移情,思维的高墙总在不经意间筑起。
要想到别人的经历是如何,所以对于现在的恩德诺来说,公开透明才是那个“向来如此”。
“那……”时咎突然想到什么,他站起来,又走回窗边往外看,看到暴雨下得忘乎所以,不远处的城区被青灰色包裹,眼见之处,尽是阴霾。
“那,除了文明中心的高层,有人可能知道这件事吗?”时咎问。
“不可能。”沉皑很干脆地回答,“几年前曾经有人企图向公民传达这件事,但公民没人信。”
“为什么不信?”时咎不理解。
沉皑似乎也不理解时咎为什么会无法理解这样的思想,他说:“没有为什么,两百多年都是这样,大家一直都互相信任,也因此得利,在过去很久的时间里,文明中心也确实带领恩德诺到达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繁华,没人怀疑过。如果想传达真实的信息,可以直接语言交流,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且通常情况下,文明中心也不会向公民传达虚假信息。”
果然。
多数的真实里掺杂了极少数的谎言,就会连谎言都变得极具可信度,从极度不信任走向了极度信任。
物质性进化的劣势在于此,他们借助了外来的力量,而不是精神的传承。那如果有一天,有人不想意识沟通了,不想思维透明了呢?他们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在这样的选择下,是回归两百年前,还是触底反弹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那你……”时咎开口。
“我没有向别人传达过假信息。”沉皑说,他的眼神里是坚定,一直都在坚持某件他认为正确的事。
时咎“啊”了一声,说:“我是想说,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新的模式的?”
沉皑叹气,好像并不愿意回忆:“从言威开始。”
他接着说:“他野心太大。恩德诺的文明因为思维透明与意识交流已经到达了新的高度,但他在上任掌权者后,总认为百年前的模式更适合统治,他想统治。”
那不就是和他的现世历史一样。时咎心想。坐上高位,尝到了权力,于是想高度集权实现自己的大统一,历史的洪流总流向了相同的地方。
原本以为这是他的世界才会存在的人,原来在恩德诺也有。
意料之中,文明背后依然是对人心的把玩。虚疑病便是教他们拉回历史的触发点。
时咎若有所思:“那他这不就是,针对全世界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嗯。”
“能阻止他吗?”
沉皑皱眉,半晌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时咎从沉皑眼里看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个想向公民传达这件事的人后来怎么了?”时咎问。
沉皑回想道:“那个人,或许也是一次偶然的虚疑病发作,他在广场说全部都是骗局,是掌权者的阴谋,公民没人相信他,他就在广场上**了。”
时咎惊讶:“他就这么在广场上被烧死了?”
“不,安全管理中心的人来了,那天是季山月下来,在那个人被烧死前就开枪将他击毙了。”
时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知道为什么当时季水风说,虽然整体都很幸福,却并不是他想的乌托邦。那些黑暗的,看不见的巨兽,只是潜伏着。
他曾经以为这就是一个完全理想化的世界,互相信任的公民,负责的文明中心,现在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一场权力的博弈,牺牲品永远是公民。
原本以为在这样的世界就可以避免权力对人心智的吞噬,现在看上去并不。从欺骗开始,下一步又会是什么?
等衣服差不多干了,时咎重新披上,他去摸了下沉皑刚刚给他却没接的那件黑色外套,也干了,他拿在手里,感受到手与布料的摩擦,才走过去递给沉皑,有些愧疚说了一句:“谢了。”
沉皑顺手穿上。
公民尽量不出门的消息迅速传遍恩德诺每个地方,安全管理中心和掌权者大楼同时发布了对传染病的应对手册,说明目前的情况以及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但希望公民们不需要慌张,文明中心很快会发布相应的办法。
从起源实验室可以看到的地方,大城区那边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原先时时刻刻热闹的街头,此时只有一些冷清的树叶在游荡,也许因为连日的雨,那些树叶掉在地上后又被雨水冲刷进下水道,没有掉落的树叶在树上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也要迎接进入下水道的命运,那些流动的雨水和随波逐流的叶子,成了街上唯一的动态。
雨长下不停,一会儿是暴雨,一会儿又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文明中心一刻不停地忙,每层每户都灯火通明,除了起源实验室,要求公民都尽量在家后,进化便被推迟,整栋楼冷清不少。
沉皑也很忙,他很快被掌权者叫去开会和帮忙。
公民们都相当配合,说了尽量不出门,便不出门,除了偶尔购买生活必需品,而街上也只有生活必需品的店铺还常开着。
安静的街,表面安静着,只是偶尔在夜里突然听到有人狂热地高喊,喊一些不知名的听不懂的话,第二天街上便会出现尸体,惊恐的公民打电话给文明中心,现场又会很快被清理。
“文明中心现在在做什么?”时咎给沉皑发信息,但过了很久,快一天,沉皑的信息才回过来。
“阻断感染,收集感染者和接触感染者的资料。”简单的几个字,好像也是百忙之中才抽出空闲来回复的。
时咎大概知道文明中心现在的做法是要把感染控制在每个小家里,或许他们已经在紧急研制新的疫苗,也有可能有别的策略。
文明中心的公民热线24小时几乎没停过。
“我们家有人疯了!救命啊,他,他要打人,他要杀人!”
“文明中心吗,快来救救我,我看到鬼了!”
“我们还不能出去吗?我的邻居每天都在砸墙!”
“大城区f63街道,有人在街上自杀了!”
“我要疯了,我看到好多鬼影!能不能来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们了!”
“救命啊!我从窗户看到对面楼里掉了一具尸体下来!B03街道!”
“有人跳楼!怎么回事,还没有应对的办法吗?不出门就可以了吗?”
……
灰色的城市,灰色的雨,家家户户的窗户里亮着彩色的灯,也充满色彩地照着人们的脸。林立的楼房规则的窗,此时看上去格外像有着一扇扇透明玻璃的停尸柜,一眼看过去,有的人在生活,有的人早已死亡。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半个月终于结束了,结束于一个晴朗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