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咎被一声接一声的警笛吵得不耐烦,风吹得窗户“啪”的一声被甩上了,本来就有裂痕的玻璃裂痕又延长了几公分,结果这一声反而让时咎直接惊醒,他睁开眼,发现沉皑没回办公室,黑暗的房间被窗外闪烁的红蓝色映照得一起晃动,于是站起来想去窗边看看外面什么情况,却看到楼下停了五六辆大型消防车,它们正在离开文明中心,警笛随着它们的离开拉扯着波长,一组红移现象淋漓尽致地展现着。
——发生什么了?
时咎给沉皑发信息,但没收到回复。
没过多久,楼下又响起了警笛,时咎翻身过去看,竟是又来了两辆大型消防车出去。
那一晚上时咎辗转反侧,坐着躺着站着都觉得心慌。
他的脑海里一直都是那几辆消防车出去的场景,那么大的消防车,还那么几辆,是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还好吗?沉皑去哪里了?
他都不知道,没有困意,只能在一个小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烦躁得不行便打开门看一眼外面,然后他发现起源实验室这一整层楼都没有开灯,也没有人,格外安静,长条的走廊此时就像一个通往异世界的入口,它张着嘴,嘴里是无尽的幽深与黑暗。
啪一声,时咎关上门。
在这样的状态里,时咎一直等到天亮,等到正午,等到傍晚,沉皑还是没回来,但他等到了两则新闻。
前一天夜里,a65街区的一位公民在家突然陷入了精神疯狂状态,邻居听到他高喊“迎接世界末日”的口号,随后他家的窗帘燃烧起来了,后来也许他还点燃了别的家具,第一丝火种从他家开始蔓延,楼上住了一对母子,被浓烟呛醒了,醒了之后发现事情不对便开始呼救,叫声叫醒了周围的邻居,才发现火势蔓延得非常快,他们哭喊着要逃出来。附近的居民看到情况立刻打电话给安全管理中心了。
那火顺着一栋一栋连在一起的楼向两边疯狂蔓延,竟是短时间窜了四五栋出去。
但是这还没完,也许是火灾过于刺激人的神经,漫天的火,哭喊的居民,滚滚浓烟和绝望的尖叫叫醒了正对着这一排楼房的居民,他着一条马裤趴在窗边看正对面的大火,火映照在他的瞳孔,他也开始大喊大叫,如同从梦里终于觉醒一般,做出疯癫的行为。
他效仿了对面,点燃自己的家,接着在火里疯狂喊叫,叫声又惊醒了这边的人。于是一条街正对着的两排楼如赛跑般被火焰吞噬,这边多烧到一栋,那边就蔓延了两栋。
站在两排楼中间马路上的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地狱,那咆哮着的火龙从两边呼啸往前嘶吼。
这一晚哭声和求救声响了一整晚,附近几条街的人也纷纷下楼不敢呆在室内,没有人睡觉,没有人作声,没有人对这场地狱对人间的侵袭发表看法,路上坐满了半夜出来的人,有的人则是举家开车离开这个地方。
那整条街的火被扑灭的时候,天早已亮透了。
城市的上方是散不去的浓烟,把本来就压抑的天空压得更低了,飞絮,灰尘在半空中漂浮着。
火熄灭后,留下的是两排黑色的楼体架,在马路中心往前看,除了地狱再没有别的类比物。
有人偷偷从很远的地方拍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出现在新闻里,让时咎想到了寂静岭。
“啪”一声,门被打开。思绪没从新闻里出来的时咎心跳快吓漏一拍,接着他看到沉皑进来了。
他好像很疲惫,进来也没说话,拿了些东西看了一会儿立刻出去打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回来对时咎说:“我回去休息一会儿,一起?”
时咎跟着出去了。
沉皑三天没休息了,所以他进去睡觉的时候把手机扔给了时咎:“你要是还在,如果有重要的信息或者电话就叫醒我。”
“嗯,你休息吧。”
公民们安静配合了整整一个月,因为这场火灾逐渐恐慌起来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家附近是否就有一个会发病的人,而那个人又拒绝意识连接,连沟通都没有办法。
沉默如同沼泽,安静时是偶然破裂的气泡,突然有人一脚踩下去,整个沼泽便沸腾着,拽着无声的尖叫往里拖。
很多公民收拾行李离开家,半夜开车企图逃往别的可能没那么严重的城市,夜晚的道路难得拥堵。但当他们路过一座又一座城市,发现情况都差不多,街上都没什么人,各家各户的灯都亮着,只是偶尔开上高架,可以看到高架旁某个楼房、某户人家的窗户里,悬挂着一个轻轻摇摆旋转的人。
心理病侵袭而来的时候,没有地方是安全的。
但这也印证了时咎的部分猜想——物质性进化的局限性,这里并不是他最初看到的乌托邦。
文明中心新开的线路被打爆了,无论加多少条,都是二十四小时接到公民或愤怒或恐惧的情绪。
城市里人心惶惶,一直没得到文明中心准确信息的公民开始传播自己的推测,一时间,虚疑病卷土重来的信息刻在每个人惊恐的眸子里。
像是基因里与生俱来的恐惧,那些原本没患病的人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恐慌,要求文明中心立刻有所作为,不然将再次集结。
“你,你怎么关闭了意识通道?!”
“我前几天接触了一个感染虚疑病的人,他,他昨天自杀了,我害怕我也……”
“那你就关闭吗?!”
“你要是知道我也感染了虚疑病,你还会在这里吗?!”
附近传来了争吵的声音,但时咎没听太清晰,只听到过了一会儿便有摔门的声音,不知道是这栋楼还是其他的楼。又过了一会儿,又是警笛靠近又远去的声响。时咎过去把窗户都关上了。
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等着。
“叮——”
铃声打破安静,几乎要睡着的时咎条件反射般就去拿手机,结果发现是沉皑的。
电话没有备注,时咎想拿去给沉皑,却又不想打扰他的休息,于是决定自己先接,判断一下是不是一个需要去叫醒沉皑的电话。
“你好。”
“你是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成的声音。是言威。
时咎淡漠地说:“他休息了,需要转达吗?”
对面沉默了两秒,冷笑一声:“是你?明天早上七点开始转移公民,叫他六点半在广场来。”然后便挂了。
时咎担心自己会醒来,便用沉皑的手机设定了闹钟,并且在闹钟备注里写明原因,蹑手蹑脚地跑到卧室把手机放在他旁边。
时咎出来看新闻,于是看到了文明中心今天发布的第二个消息。
——根据之前收集的信息,明天早上七点开始,安全管理中心及其分署会在每个城区进行隔离转运,将虚疑病感染者和疑似感染者全部集中在文明中心特别划分的隔离区域,为时一个月,一个月后将接回健康公民。请不要担心,我们会安排最先进的治疗团队,尽最大努力治疗或缓解现有症状,希望公民配合。
时咎还以为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公民对这则新闻的态度竟没那么糟。
“支持我们的文明中心!”
“看来文明中心已经确认是虚疑病了,我好害怕。”
“感染者隔离后,外面的人就安全得多了。”
“我们早就猜到是虚疑病,文明中心没通知,一直骗自己说再等等……”
“我好像感染了,有时候有点脑子不清楚 ,总看到一些幻觉,我也不想传染给别人,可以集中隔离,对其他人也负责。”
“我也是,不想感染别人,希望在隔离区可以快点治好。”
“但是这样会不会原本只是接触感染者,但是没感染的人也有可能在一起隔离的时候被感染呢?”
“隔离区可以带音响吗?嘿嘿没事我可以给大家跳舞。”
“我也支持,但是我也好害怕,我刚刚已经上报了疑似感染了,我们进去之后怎么治疗啊?”
“再隔离一个月就好了。”
……
看着这样的言论,时咎竟然觉得心口发疼。
第二天很早沉皑就走了,时咎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他一动,被子便滑下来。
桌上放了一张纸条,用笔压着,时咎坐起来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忙。别出门。——沉皑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干脆利落,毫无多余。
“注意!!”
“请上报过的公民到指定区域等候排队上车,每人带一件行李。”
“没有上报过的公民请待在家里,减少外出。”
“注意!!”
“请上报过的公民到指定区域等候排队上车,每人带一件行李。”
“……”
扩音喇叭在街道上循环播放,机械声毫无感情地播报,每条街都有这样一个喇叭。安全管理中心的车停在每条街正中央,等待着公民们自觉上车。
排队的人比想象中少,大部分的街区一辆、或者两辆载人巴士完全足够,靠近文明中心区域现代化高楼大厦更多,等候区和排队的人便多起来。
老城区的一条街道上,堵了人迟迟没上车。
“请尽快处理!”一位佩戴安全管理中心徽章的人站在巴士门口,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孩不懂事。”一个女人抱歉地说道,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就站在巴士台阶口却双手把着门两边的孩子说,“乖,我们出去旅游,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不想出去旅游!我要回去睡觉!”小女孩生气地说。
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他也弯下腰,笑眯眯地说:“小妹妹,这次旅游很有意思,我们召集了非常多的叔叔阿姨,一路上都会陪你玩游戏,如果你赢了还有奖励。”
小孩盯着这个男人,又看了眼自己的母亲,眼神往后瞥,看到后面排队的人也有在关切看她的,有在自己聊天的,还有一些小朋友也被大人抱着,大家都神色轻松,自然得像真的要去旅游。
她松动了自己手,生气地叉腰,将头往后甩:“哼,我要奖励!”说完就转身上了车。
队伍的后方有一个稍大的孩子,看上去马上成年了,他转头对自己的母亲不解地说:“明明不是旅游。我也不想去!”
他的母亲瞪他一眼,小声说:“跟你说了别乱跑,上周还要出去玩,如果不是那个人死了,我们也不用去!”
男生自觉理亏,撇撇嘴,嘀咕道:“那你去,我还没成年,我可以不说实话。”
母亲大震惊,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当场就想抬手,最后还是收回来了,她说:“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你的责任心呢?!”
巴士一辆一辆开走,分别开向了不同的地方。
“注意!!”
“请上报过的公民到指定区域等候排队上车,每人带一件行李。”
“没有上报过的公民请待在家里,减少外出。”
喇叭公告的声音格外刺耳,时咎第一反应烦躁地捂住耳朵,随即他抬头看到了头顶正上方的扩音器,而他正靠着一根柱,站在人群的最末尾。前面的人没人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儿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