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人群比刚刚移动更快了,他们双手举过头顶,企图无济于事地挡住快速坠落如冰雹般的雨点,但是暴雨还是顺着他们的双手、流过胳膊,不假思索地往衣服里钻,往皮肤里钻。
每一个人都湿透了,每个人都变成了黑色的海水,汹涌往外奔逃。
他不能坐在这儿什么都不做。
时咎骂了一声,转身就跑。
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只是等着。冲到楼下发现没拿伞,干脆一路淋着暴雨从起源实验室冲往掌权者大楼,任由全身湿透。
掌权者大楼,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奔跑着。时咎按照记忆里的高度一层楼一层楼地找,好在掌权者大楼内部并没有过多的安保,似乎他们也非常信任不会有有心之心来挑战他们的权威。
停电的缘故,这栋楼只有稀稀疏疏几盏可以让人看清楚路的灯开着,在闪电雷鸣暴雨里显得格外诡异。
每一楼的构造都不一样,时咎路过了很多办公室和办公区,还有会议室,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向上,终于在某一安静得出奇的楼层听到了与之不符的声音。
“绝对不能公布是虚疑病!”言威怒吼一声,双手用力拍在办公桌上,整张金属做的桌子竟然出现了裂隙。
整个会议室里没人说话,所有人都选择保持沉默,但没过多久,沉默被打破了。
沉皑冷漠地说:“掌权者法案第一条,公开透明一切决策。”
“去他的公开透明!”言威爆怒,他指着沉皑说,“管理公民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真的以为完全公开透明对他们来说就是好的吗?无知!”
沉皑却也拍案而起,他压着怒气狠狠地说:“两百多年的公开透明!”
“从现在起不是了!”言威怒吼。
房间里坐了七个人,言威和另一位掌权者单赫,秦昼永、沉皑、季水风、季山月、舟之覆。
又是死寂般的沉默。外面的暴雨下得更大了,吵得整个办公室人心惶惶,伴随着连续的闪电与惊雷,照着所有人的影子不停闪现又消失。
片刻,另一个老人的声音娓娓道:“我也同意不能让公民知道是虚疑病,这个病对于恩德诺的公民来说,就是基因里挥之不去的梦魇,如果不知道,也许还能慢慢阻止扩散,一旦他们知道这是虚疑病,必定会引发动乱,再想管理就难了!”
时咎喘着气,轻轻贴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虽然他知道那段历史,但他并未置身其中过,也不是历史的后人,所以想象不出虚疑病对于恩德诺来说,是何等惊恐,光是听到名字都有可能引发动乱的程度。
但他认为公开透明是要人为做到的。
言威拉动他的椅子,重新坐回去:“虚疑病本身就从来没有彻底消灭过,季雨雪研发初代疫苗,她去世之后,疫苗的研发进度一直几乎处于停滞状态!恩德诺没有她那样的生物学天才了!这个病株根本找不到应对方法。本来没有那么多人感染,公布后才是加快发病!”
“但现在就是突然进入大面积发病期了啊!”季山月大嗓门吼出来。
“而且越来越多。”季水风冷静接到。
“轰——”又一声惊雷炸响,雷声接了闪电,闪电结束又是惊雷,扰动得整个办公室的气氛不得安宁。
凝固的空气被舟之覆阴阳怪气疯癫一般的笑声打破了,他放松身体,斜靠在椅子上,甚至翘起了二郎腿,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说:“啊,虚疑病从未消失过,永远都在恩德诺公民的基因里,好的时候好个几百年,坏的时候一次发病带走所有人,我建议啊,公布算了,反正都是要自杀的,文明灭了就好了。”
时咎有时候很佩服舟之覆,无论面对任何人,在任何场合,都可以说些别人不敢说的话,即使别的人心底也有这样那样不堪的想法,他像一面照妖镜,把别人害怕的东西全部照出来。
一个陌生的声音愤怒道:“胡扯!舟之覆注意你的言辞!”
舟之覆懒懒地瞥了他一眼,看都不想再看他:“我的的言辞好得很,有话直说,你单赫的言辞我不知道喔。”
“别吵!说正事!”言威出声了,他很愤怒,又很努力压下自己心里的怒火。
沉皑冷冷地说:“言威,你别拿公民当傻子。”
言威紧紧抿着的唇微不可查的颤抖,目光从在场所有人身上走了一圈,和另外两位掌权者对了视线后,用相对平静的声音说:“先不公布虚疑病,季水风你去发布通知让所有公民都尽量待在家里,非必要不出门,已经有症状的上报文明中心,让公民不要恐慌,把消息压一下,说我们也在查……”
“砰——”
“啪——”
里面所有人都被吓到,循声往去,却见会议室的门被强行打开了,门锁就这么掉下来,发出金属坠地的声音,接着它慢慢滚动,竟是滚到了言威的脚边。
言威脸色都变了,他的唇抖了好几下,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外。
掌权者大楼的所有锁,都是军事级别的工艺,虽然很少真正上锁,但也有备无患。这个锁……绝对不可能被暴力打开。
似乎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一点,都怀着震惊的目光盯着门口,以及门后黑压压的未知。
接着,外面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脚步声慢慢靠近,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看到来人,里面所有的人神色各异。
沉皑眉头紧锁,季水风面色相对平静,舟之覆则挑眉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季山月呆呆地说:“我靠这小崽子该不会也被传染了疯病吧?”
言威还沉浸在不可置信里,他指着门口问:“你,你是谁?”他的手指不可置信地指向门上的洞和地上的锁,心梗了半晌没说出话。
门洞的位置露出了里面复杂的仪器部件,证明着这扇门本身也是一个高度科技化的产物。
时咎没有介绍自己,只是接着沉皑刚刚的话冷冷道:“别拿公民当傻子,你以为他们只是一时兴起来文明中心游行?如果不是早就察觉到虚疑病的存在,文明中心又始终不肯公布结果,他们闲得没事来这里淋雨?这是他们的需求,即使你不公布,他们也会活在猜是不是虚疑病的境地里,有人觉得是,有的觉得不是,又是无止境的争吵和猜疑。”
在恩德诺,事无不可对人言。
另一位掌权者反应过来,他愤怒地拍响桌子:“你是谁!轮不到你来教我们!”
时咎皱眉:“说话就说话,拍桌子让你觉得更有气势?”
他慢慢走进来,走到光下,不太明亮的灯光照着他修长的身形,浅蓝色松垮挂着的牛仔裤,白色T恤外搭了件彩色油画的外套,莫奈的日出印象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恩德诺。
单赫似乎从没被人忤逆过,指着时咎的手气得发抖,时咎无所谓地笑笑,但那并不能被称作是一个真正的笑,看着只让人忐忑不安:“我知道我不需要教你们,我又不是掌权者,没那个掌握全局运筹帷幄的能力,我就是善意提醒一下你们,别拿公民当傻子。”
“你怎么进来的?怎么打破这个东西的?”言威还是无法释怀。
时咎耸肩,轻描淡写地给了他一个回答:“某个巧合。”
确实是巧合,其实他不想进来的,也记得沉皑说非必要不使用能力。他只是觉得这位掌权者不像是掌权者,更像是一位独裁者,那种他的现世里、历史上草菅人命、发动战争、建造集中营的独裁者,所以他很愤怒,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威慑他一下,接着那扇门就被爆破开了。
那他就……勉为其难地进来了。
言威气得又指了指门口,说:“你出去!”
时咎没动,他摆上假意的微笑:“那你会公布吗?”
言威的手开始慢慢凝聚着光。
季山月喃喃了一句:“不好了……”
千钧一发,沉皑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就朝时咎走过去,漫不经心地走到两个人中间,走到时咎面前,刚好在可以挡住言威视线的位置,接着一把将时咎推了出去。
再用力甩上这扇被破坏了的门。
时咎一个趔趄,转身看着已经虚掩上的门,陷入沉默。
时咎的突然闯入并没有改变结果,但掌权者们同意在刚刚说的话里再加上一条:给公民足够的缓冲时间,再公布虚疑病。
季水风抿着唇,好半天才重重地吐了一个“好”字。
门被推开,走出来两个男人,接着后面跟着熟悉的面孔,最后是舟之覆打着哈欠朝他们挥手离开。
时咎站在会议室拐角的承重柱后面,他靠着柱子埋头没出声,没多会儿,传来了脚步靠近,一个身影便出现在旁边。
沉皑站在他旁边,冷冷地问:“你过来做什么?”
季水风和季山月也跟过来,季水风奇怪问道:“你怎么上来的?进办公区不是需要文明中心人员的通行证吗?”
时咎捏住自己的手掌心,此时掌心躺着的便是之前沉皑给的通行证。
沉皑好像也想到了,他对旁边两个人说:“我先带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沉皑似乎心情不太好,并没有主动和时咎说一句话,时咎也没有说话。
雨依然密密麻麻地坠落,像扯不开的丝线撕裂在耳边,一点要变小的意思也没有,大得看不清近处的路。
泥土的气息深重得令人难以呼吸。
广场上已经没有聚集的公民了,只留了一些办事的人行色匆匆地举着伞经过,那些彩色的伞,倒像这场黑白灰般的雨里唯一的彩色,连绿化带也是灰蒙蒙的。
两个人站在掌权者大厅门外,沉皑脱了衣服递给时咎,时咎看着递过来的衣服,皱眉问:“干什么?”
沉皑的声音还是冷漠,他没有看时咎:“挡雨。”
时咎突然觉得很可笑,他把递过来衣服的手推了回去,不爽地说:“不需要。”然后便大步一跨,径直走进了雨里。
沉皑收回手,却也没有重新把衣服穿上,而且就这么拿着也跟了出去。
时咎憋不住事,两个人回到办公室他就发火了,但是他的发火非常冷静,就跟沉皑说了一句话:“我控制不了不做梦!”
沉皑明白自己是在无意中剥夺了他的主观能动性,还自私揣摩了别人的心思,便点头道:“好,我考虑不周。”
“但是你不该这么闯进来。”沉皑接着说,他的胸口也在起伏着,被时咎气得不轻,“有的事你不了解,贸然干预会引起更严重的后果,要有分寸,合适的时候是勇敢,不合适的时候是无脑冲动!”
“不要你教我!”时咎怒吼。
“啪——”一本书突然从书柜里抽出,飞快地砸向地面,接着整个书柜的书全部飞出,有的砸在墙上,有的砸在天花板,有的一起砸向了窗户,只听到窗户玻璃产生裂痕的声音。
接着整个书柜也开始在颤抖,沙发、椅子、书桌都颤抖起来,隐隐有要腾空而起的架势。
沉皑看着身边的变化,并没有出言阻止,而是皱着眉问:“我不教你,但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现在的任何决策都关系巨大,恩德诺的公民很多,你知道吗?”
时咎让自己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深呼吸,直到所有重物又都落回原地,书本不受控地坠了下来。
恩德诺的公民很多,每一位都是生命,要对生命敬畏,对公民负责。
他确实不应该那么冲动,但他并不是想干涉他们的决策,只是……
“对不起。”他说。
他后退两步,脱力般坐到沙发上,疲软地拿起手边刚刚正好掉在沙发上的书,随意把玩。
很烦,又烦得不知所以,突然的言语,突然的脾气。
沉皑垂下眼看他,片刻,也跟着坐过去,侧头柔声道:“你今天进来说的那些都没错,你的想法很对,只是不合时宜。”
时咎觉得刚刚自己有些乱了,把两股情绪混杂在一起发泄了,他叹了口气,仰头闭眼道:“对不起,我的问题,我一开始生气的点在于你问我能不能不做梦,让我感觉你企图让我抽离这里,而不是跟你一起面对,所以有了逆反心,更想证明我不是没用。并不是出于要干涉什么。”
曾经他想逃离沉皑,但沉皑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现在想一起面对。
沉皑侧身坐着,仔细地看着时咎仰头的模样,他的侧脸轮廓很清晰,喉结在说话间微微上下滑动。
如此真实的一个人,真实的存在,真实地影响着故事的发展。而自己也是真实的存在,真实地过着这风谲云诡的一生,但他却说这是他的梦,到底谁才是谁的梦?
沉皑想伸手去拨开他因为被打湿而沾在一起的头发,但刚伸出去便又收回来,他低声说:“刚刚你说的时候我也觉得我不该那么问你,而且,我也不该说你无脑冲动,对不起。你今天进来说的那些话本来也是我想说的,我生气不是气你说了什么,是担心你的冲动会惹到言威。”
时咎睁开眼,他想起刚刚言威手里凝聚的光。
时咎问:“他的能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