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多小时后,器械护士给聂常弋发了条消息,说邵医生的手术顺利结束了。
这会儿已经快凌晨,估计是杨静苏特意叮嘱过她。
聂常弋回了句知道,皱眉点开和孙益泉的对话框。
他把孙益泉设置成了免打扰,外面看就一个红点,戳进去才发现居然有十几条未读信息。
无非是一些状似言辞恳切的致歉,和一些繁冗的社交口水话。聂常弋扫了两眼,退出去,把整个对话删除。
事实上,如果不是念着老同学之间彼此保留一些基础的体面,聂常弋早把他拉黑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何况聂常弋的思想境界也没修炼得那么超脱。
他只给发来了同样邀约的老师回:顺利的话一定去。
跟老师这种比较传统的人,就不太好说没事或者不忙,他们觉得这么说很冒犯,容易招到哪路神仙,没事都惹出事端。聂常弋没这讲究,但他们有这个习惯,所以他也不会去冒忌讳。
其实聂常弋心里也感到些许古怪:老师固然对学生们都很好,但他如今在大学的另一所附属医院做执行院长,不管怎么说,往常还是避嫌为主,现在怎么反倒好像赶着给人递话柄。
这事要给夏向奇来判,他估计立刻就会断言其中有诈,聂常弋却不认为老师会这么做,所以才暂时应下,想着到时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
倪澄杳的脚伤早在第4周就拆了石膏,前些日子也不再需要拐杖了,所以31号那天在医院遇见他排队,聂常弋有些惊讶。
“受过伤的地方有点酸。”他皱着鼻子,苦兮兮地说,“康之衢说正好该做最后一次复查了,让我再拍片子看看。”
聂常弋瞥了眼他穿的靴子:“得注意保暖。”
“我穿得挺暖和的呀。”他不太服气,“袜子穿了两双,都塞不进去了。——到我了,先不说啦。”
查完房有10分钟左右的空隙,聂常弋抓紧时间到骨科去看了看他。
康之衢还不能独立接病人,也就是帮主治医生打打下手,所以他俩在的休息室里也没有别人。
倪澄杳似乎已经做完检查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看手机。康之衢一边对着电脑哒哒打字,一边朝他说:“你知道师兄多可怕吗——当然了,是褒义的可怕哈——他连一个迷信都没有。”
“啊?什么意思?”
聂常弋轻轻敲了敲门,两人同时抬起头。
“师兄来了啊。”当着本人面议论他这事,康之衢一点不带脸红的,继续对倪澄杳道,“干我们这行的,基本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迷信,或者说习惯吧,每次遇上什么棘手的手术啊,高难度的考试之类,都得靠这个加持一下,给自己上一个心理buff,懂吧?但是他一点也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倪澄杳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师兄什么都不信,就信自己,和自己那双手。师兄其实挺傲的。”康之衢对聂常弋嘿嘿一笑,“——褒义的哈,褒义的傲,师兄你懂的哈。”
聂常弋没搭理他。此前他没看过倪澄杳的病例和片子,问倪澄杳,倪澄杳只知道打马虎眼,现在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确认只是不太严重的骨裂,聂常弋终于放心。
至于康之衢,他和倪澄杳一个爱说一个爱听,愿意聊就聊吧。
对这些“诽谤”,聂常弋本人不在意,倒是倪澄杳微微睁大眼睛,显出不赞同的样子,抱不平道:“他哪有?我觉得他挺谦虚的啊。”
康之衢摇手:“No,No,No,不是说生活里的傲,是指对待工作时候的专业态度。而且我跟你说,搞外科的就得傲,不然怎么扛得住这种每天跟天斗跟命争的事儿呢——对吧师兄?”
聂常弋不置可否,倪澄杳却若有所思:“也有道理噢。”
康之衢被人呼走了,倪澄杳收拾好东西,临出门前忽然想起来,转头对聂常弋道:“礼物我已经雕好啦,本来还想着尽量在圣诞节之前,可是实在来不及。”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狡黠地眨眨眼,“放在店里的二楼,希望你喜欢。”
聂常弋也笑了:“那棵圣诞树是不是很特别。”
“啊——”倪澄杳不满地轻呼,“你不会已经看过了吧?”
聂常弋点头:“确实看过了。”
前两天他路过Puppy Swimming,做兼职的那个女孩一脸兴奋地告诉了他这件事。
“聂医生,楼上那棵雕塑是给你的诶。”
还给他看了照片。
其实圣诞树这种东西不太适合用雕塑的形式来表现,厚重的材质很难表达出植物的质感,聂常弋本来也只是心血来潮,想满足一下当年的愿望,并没有太多过剩的期待。但是倪澄杳设计的这一棵,尺寸虽然没有很大——大约只有40厘米高——整体却很有特色且精细,不是随随便便照本宣科的普通圣诞树,也不是随便刮腻子划拉几下就能做出来的。
树顶没有插传统的星星或者天使,反而放了一个红色的十字,树上缀的也不是灯饰,是一串心电图,聂常弋一看就知道那应该是他在网上搜的健康图例,寓意也不错。底座堆满了礼物盒子;至于小装饰,则是爱心和锦旗。
“而且你看这个爱心和旗子,都有很多盒,”那女孩还兴冲冲地给他看演示视频,“都在这些礼物包装里头,每一个都可以磁吸上去,可以不断地扩充——超级用心。”
倪澄杳设计得当然很用心,但聂常弋对这个女孩的兴奋感到疑惑,所以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女孩顿时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那是一种不太应该出现在这种年纪的女生脸上的……慈爱。
聂常弋难得有些怀疑自己的想法——然而除了慈爱,他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
“你是看了觉得不喜欢吗?”聂常弋有一会儿没说话,倪澄杳就局促起来,“那要不、我再重新雕一个吧……”
“不,我很喜欢。”聂常弋道。
“真的还是假的?”倪澄杳抿着唇,“我不听客套话噢。”
“这话不公平吧。”聂常弋好笑道,“我什么时候对你来过那一套?”
倪澄杳被噎了一下,嘴唇微动,但最后还是没话狡辩,只能气鼓鼓地横他一眼,捞起包快步走了。
聂常弋握着门把的手陡然停滞。
倪澄杳的眼睛长得灵,做这种表情并不显凶,反倒给人撒娇的错觉,特别鲜活生动。
而且,倪澄杳从没对他展现过这么肆意的态度。
幸好今天上午没排手术,不需要时刻集中百分百的注意力。聂常弋苦笑。
到四点多,倪澄杳似乎终于冷静了,给他来消息:有时间的话来把礼物取走噢,赶在新年到来之前。
聂常弋问他:大概九点才能走,到时还在不在店里?
倪澄杳:应该吧,今天小狗要锻炼,我等换完水让它第一个游。你到了给我打电话。
泳池里的水只要保持数值标准,就可以每天慢慢换,彻底换水差不多要停业三天,所以很多游泳馆是很少做的,但倪澄杳说跨年必须辞旧迎新,所以从12月29日就歇业开始换水。
晚上十点半聂常弋走出医院,给他打电话他没接。
店里照明都亮着,只是一楼没人。聂常弋按了两次门铃,二楼南边的窗户开了,倪澄杳的脑袋探了出来:“马上来。”
窗户一开,就能隐隐听到里面的谈话声,内容听不具体,但是有好几道陌生的男声,说的似乎是F国的语言。
倪澄杳跑下来开门,声音压得很轻:“对不起,现在有点事,等会儿我拿回家给你好不好?”
“你手机呢?”他平常手机是不离身的,除了情绪拧巴闹别扭的时候,电话不可能不接。
倪澄杳撇撇嘴:“被摔坏了——你先回去吧聂医生。”
聂常弋越听越皱眉:“出什么事了?”
“开店迎八方,既然是客,你把他挡在门口干什么?”
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穿深灰长风衣的陌生男人,说话的语调懒且拖,听着很容易让人来气。
倪澄杳的确也瞬间炸了毛,咬着牙硬憋下去一口气,转头小声对聂常弋咬耳朵:“别理他,他脑子有病的。”
“骂我有病呢是不是?——其实你说得对,我要是没病,你现在肯定不能这么全须全尾在这跟我摆谱。”
倪澄杳瞪着他:“干嘛,有本事你就动手好了,看哥哥帮我还是帮你。还有,不要以为现在还在没监控的地方。”
“不要这么幼稚,你以为上幼儿园吗,帮你帮我的。”他的语气依然懒懒的,“澄杳,你知道的,我给任何人的面子都有限度。最后再问你一遍,他在哪儿。”
倪澄杳哈哈一笑:“爱给不给,我又不需要,装什么装嘛。反正我也最后再回答你一遍:管你什么事。”
他俩的对话没头没尾,但聂常弋稍加思索,倒也拼凑出了大概。
这个人,大概就是倪澄杳提到过的那个廖绪清的“前科”男友——虽然他似乎和倪澄杳形容的相去甚远——这几天一直没见到过的廖绪清和廖雨应该是刻意躲出去了,所以他现在问倪澄杳要他们的位置。
“这位——”
他好像终于看到了门口的聂常弋,一出声,旁边就有人告诉他:“是住在他们对门的聂常弋先生。”那人说到一半,看了看正瞪着他的倪澄杳,犹豫着继续说道,“——他似乎在追求倪先生。”
他扑哧笑了,倪澄杳瞬间气得脸色通红。
这场面很怪异,但也着实滑稽。
聂常弋心中其实也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