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常弋上前敲门,他还心有余悸般监视着楼梯。
没人应,门缝中也没透出光。
“估计不在。”
倪澄杳有些惊讶:“不会吧。警察他们不能直接给我地址,只告诉我这个阿姨在网站上找兼职,我搜了好久才搜到。后来我发私信给她说想找兼职的护工,我们是确定过见面时间和地址的呀?”
聂常弋几乎为他天真的想当然捏汗。
“你想找她照顾你哥?”
“合适的话也可以呀,不合适那只能算了。”
“澄杳,其实一个妈妈带着读高中的女儿,即便家境不宽裕,应该也不太会在这种地方租房子住——这个环境不合适。而且十七中附近就有没改建过的老房区,虽然是平房,但好歹独门独户。”
倪澄杳懵懵的:“你的意思是,她骗我的?可是为什么,她不是想找工作么?——而且,刚才门口的人听我说找‘袁阿姨’就让进了,应该认识吧?”
“也不一定是骗你。”聂常弋道,“再等等,可能路上耽误。”
“你要陪我来,是不是就是觉得不对劲?但是她应该也不知道我是谁吧……而且……”他忽然有些自我怀疑了,“而且我觉得我也没做错什么呀……”
“你就是没做错什么。B事件的受害者,不妨碍在A事件上有问题。”
倪澄杳挠了挠耳朵:“但是有没有可能,就是,A和B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
聂常弋打断他又想往身上背锅的思路:“那不是你该考虑的。”
正说着,一个身量中等的女人缓步上了楼。倪澄杳将手机的光转过去,悄悄对聂常弋比口型:就是她。
楼道本来窄,站了两个人就更显逼仄,她疲惫地出声:“麻烦让一让。”
倪澄杳清清嗓子:“请问您是袁惠芬女士吗?”
女人眼中霎时闪过道精光,紧紧盯住了他。
倪澄杳下意识微微后退。聂常弋顺手将他挡到了背后。
“之前我在网站上同您联系过,所以也不兜圈子了——请问您做过专业护理吗?”
袁惠芬点点头:“很久了已经。瘫痪的病人也照顾过。——进来说吧。”
整个室内空间一目了然,除了收拾得整齐的一张床,和一个塑料衣柜,这儿就只剩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拉了块接口处缠胶布的插排。桌子底下放着水壶和脸盆。
倪澄杳瞥了几眼就连忙收回目光,舔了舔微微干涩的下嘴唇,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聂常弋替他问:“您是在医院陪护,还是主要做家庭护理?”
袁惠芬对他的单刀直入倒也不在意,只当这是因为他们着急找合适的护工。
“一般都是没人陪护的病人,直接在医院找到我们。”
“您是固定在一个医院接单?”
“那不是,哪儿有单就到哪去,不过一般就在附近的医院,我要照顾孩子,太远了来回不方便,你们住哪儿?坐地铁超过半小时我就不去了。”
“提供住宿也不行?”
女人叹了口气:“往常肯定没问题,但这段时间晚上得去照顾女儿。”
聂常弋继续摆出咄咄逼人的样子,追问道:“冒昧问一下,您女儿是生病还是?”倪澄杳在背后轻轻扯了扯他的外套衣角,聂常弋没理。
袁惠芬似乎回过味儿来,有些恼羞成怒:“这都要管?”
聂常弋问:“您应该可以办理健康证吧,最详细的那档。——当然,不管检查结果如何,费用这方面我们都会负责。”
女人身心俱疲了地摆摆手:“算了,不放心你们就去找别人吧,我最近也确实没有太多精力。”
倪澄杳连忙道:“阿姨,他不是这个意思的,只是需要照顾的人身体不太好,所以——”
袁惠芬打断他:“家里也不方便,招待不周了。”
就是让他们赶紧滚。
聂常弋拖着倪澄杳的胳膊,快步出了门。倪澄杳一声不吭,直到坐回车里,才迷惑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聂常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更见人品,她人不坏。”
倪澄杳摇头:“肯定有什么别的原因——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个‘原因’不开心,好吗?”
倪澄杳在这方面似乎总是有着灵敏的第六感。聂常弋静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又道:“我发私信给她道歉吧。”
聂常弋按住他去掏手机的手:“澄杳,也许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倪澄杳微愣,然后揪着围巾上的流苏穗子,轻声说:“他们总爱说,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但是……”
他微微一顿,对聂常弋弯了弯眼睛,“其实你本人不就是最好的反驳吗?我想你一定看到过很多丑陋的东西,可你也只是警惕而已,并不会去伤害别人。也许你今天让她有点难堪,但这够不上‘伤害’,而且你是为了我啊,所以——
“即便有罪,罪则在我。”
“澄杳。”
“嗯?”
聂常弋想不出怎么表达心里的感受,倪澄杳眨眨眼睛:“没关系,那句歌词不是说嘛: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甚至是唱出来的。
聂常弋被他逗笑了:“把安全带系上吧。”
*
虽然医院几乎没有闲的时候,可临近元旦,这种忙碌日甚一日,聂常弋连着一周没有休息,本来已经够疲惫了,第三次收到孙益泉的邀请,他觉得心烦。
只是对方似乎也明白,单独邀请聂常弋,他出席的可能性是零,所以明面上只说回国了希望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们一起聚聚。
“常弋,这么些年了,一直想给你道个歉,这次老师也来,田轶宁也来,人难得齐全,都说要给你庆贺一下,你是主角不能不来吧。”
电话号码估计也是老师给的。
聂常弋皱着眉正想找理由推掉这种道德绑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撞开,冲进来一对夫妻。
他们扑通就在桌边跪下了,大喊:“医生!求求你要救救我们孩子啊!”
那边还要继续劝,聂常弋立刻挂电话:“我这有事,再说吧。”
他站起身避开这对夫妻的跪拜。
几个护士皱着眉在后边拉他们:“别这样,快起来。”
杨静苏跟进来,悄悄对聂常弋说:“搁外面打听了,嫌邵医生名气不够大,盯上你了。”
“什么问题?”
“五岁男童,A/VM,踢球忽然晕倒失去意识,诊断是A/VM破裂就近转来的。”
邵阳专攻儿童神经外科方向,经验非常丰富,只是科研方面稍微有点拖后腿,再加上在本院,小儿神经外科不是重点项目,才升得慢,聂常弋有些无奈。
儿童生长发育的特点导致他们的大脑和成年人并不完全一致,两者不可相提并论,他基本从不给儿童开刀。
杨静苏又说:“都解释过了,就是嚷嚷要最好的医生,你不知道那些乱忽悠人的黄牛多缺德,给邵医生气得够呛。”
聂常弋要去替他们倒水,杨静苏冲他摇头:“我来吧。”
聂常弋请他们在沙发坐下。
“二位的急切心情我理解,邵医生是非常专业的小儿神外大夫,技术精湛,为患儿主刀的经验丰富,我在这方面完全不能和他比,脑动静脉畸形手术,时间就是生命,请相信邵医生一定会全力以赴帮助你们的孩子。”
杨静苏把纸杯搁到他两面前的茶几上,又给涕泪横飞的妈妈递了纸巾。父亲无动于衷,还在不依不饶地恳求,那位妈妈哭了会儿,擦去眼泪,含着几分胆怯问:“真的越快越好吗?说是现在出血不那么严重啊……还有手术成功率……”
父亲立即恶狠狠让她闭嘴,聂常弋耐着性子给他们解释A/VM的形成原理、发病出血后可能引起的脑内血肿等问题,以及延误治疗可能引发的风险。
“内部血块压力导致颅压不断增高,随时可能令孩子的脑部产生病变。现在血块可能堵住了血管上的破洞,所以出血不严重,但是情况随时可能变化。这些都可能导致残疾、瘫痪甚至死亡等风险。——这些风险同样也是手术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当然,手术风险包括但不仅有这些,我想他们应该都跟二位详细谈过了,我也不再赘述。”
听完这番话,父亲沉默地摸出烟,杨静苏拦他:“医院里不能抽烟啊。”他瞪了杨静苏一眼,把烟砰一声砸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而那名母亲还是执着地问:“医生,手术难吗?成功率高吗?”
聂常弋只能道:“这个我也无法给你们一个确切数字。本身手术难度比较大,但请相信,邵医生和他的团队一定会尽全力的。”
杨静苏和另外两名护士又配合着劝了几句,他们才终于肯离开。
聂常弋瞥了眼垃圾桶里的香烟,暗暗叹口气。
“我给医务科报备一下。”
杨静苏点头:“那我先走。”
电话打完,手机又响了,聂常弋看到这个陌生来电号码归属地的瞬间,毫不犹豫按了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