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儿在一水亭里和秦先生一块说了县令的事情,又上了没几天的课,便到了除夕,王家人连带着段之缙和秦先生,乘船到镜湖上摆宴,推杯换盏,热闹非常,歌舞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咚……咚……”
一声声钟声骤然从远方传来,震得人心里发麻。
“好孩子,你别害怕,这是城外妙音寺的钟声,新旧交替之际和佛诞日才会敲响。”白夫人朝着有些懵怔的段之缙招手,保养得当的手心抚着他的头发,口中哄幼儿一般安慰起来,“天出惊、地出惊、老君封过的法师来出惊……好了,好了,不怕了……”
这一番举动叫与宴的众人都愣住了,反应过来时口中的酒水都喷出,一个个掩面大笑。
“好小子,白老太太还把你当成小娃娃哄着呢!”秦先生本就因饮酒而一片酡红的面庞愈发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然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老贵妇,伸着手安抚一个将近六尺的大小伙,本就十分好笑。
“叫秦先生看笑话了,拙荆素来慈爱小辈,实在是把缙儿放在心尖上,倒比自己亲亲的孙子都要亲呢!”王老爷再为秦先生添上了酒,拿着段之缙开始打趣,两个人找到了“共同话题”,绕着段之缙七拐八拐地说。
这一夜,真可谓宾主尽欢,连段之缙都喝到晕头转向,被人扶着回了自己的房间,久违地睡了个昏天黑地,日上三竿了才起来,携带着年礼去拜访沈白蘋的舅家。
他出去走亲戚,秦先生跟着也不合适,因而只在门口看着他上马车,又不放心地理理徒儿有些皱了的褂子,叮嘱道:“去了杨家,只许聊没有用的,他们贪污的事情一句都不要提起,也不要听信他们说的话。把接济给他们的钱送出去,然后回来读书。”
许是杨家是沈白蘋的外祖家,段之缙对着他们有亲戚滤镜,再加上葛礼是个活畜生,因而闹得葛礼所参奏之人,段之缙总觉得无辜,所以听得秦先生这番言论,他大为不解。
“先生这是何意?若不是葛礼诬告,何至于此呢?”
秦先生哂笑,“谁跟你说的是诬告?葛礼可不是诬告。杨家老大任江宁织造期间,他们家可都富得流油了,黄金铺地都不可惜,要不是孝淑夫人孟氏的缘故,先皇和当今谁都忍不下他,孝淑夫人一过世,谁还能忍他?自然了,葛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纯粹是也盯上了江宁织造的职务,想要把自家的子弟塞过去。”
段之缙心中一团乱麻,秦先生看他脸色不对,又生怕这个心思灵巧的人把灵巧的心思使偏了,对着他的妻子沈白蘋也有了偏见,连忙拧了一下他的耳朵,嗔道:“乱想什么!我说这些可不是叫你对着你妻子生邪气的!她外祖家贪污,她也难知情,即便是知情,她也不能阻止。再不济,先生说句不好听的,你外祖家……”他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小,回头看看站得远远的下人,心虚一般凑到段之缙耳边说:“你外祖王家,也不是全然正派的商贾人家……你父亲他也……”
剩下的话不好听,秦先生闷在了嘴里,和段之缙对视一眼,尴尬一笑。
“先生,这对子骂父……”
“好你个小混蛋!”
秦先生失笑,一巴掌贴上他的脑袋,“别磨磨蹭蹭了,快去快回吧。”
段之缙对着先生拱手施礼,踩着小凳子上了马车,前往沈白蘋的舅家拜年。
他们家的生计说是困难,倒也不至于像底层贫苦百姓一般需要亲自下地耕种,也不需要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做些小买卖。皇帝终究还是顾念着孝淑夫人奶了先皇一顿,没有赶尽杀绝,杨家故土淮宁隋阳仍留有一小部分田舍,供他们生活。他们自己不满足现状,变卖了部分家产,到了更为繁华的安平定居。
今日段之缙带来了大笔的银票,杨家人虽说不好意思,但还是三推四让地收下了,杨家老二杨孝思的脸都是赤红的。
“沾了蘋儿的光,得了一个好外甥女婿,我们家里败落了也不嫌弃,还愿意登门来送年礼。”
段之缙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宽慰这个无所适从的汉子,“二舅舅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们做晚辈的,孝敬舅舅本就是人伦天理,何况蘋儿幼时住在舅家,不知吃用了多少的东西。”
“蘋儿……她还好吗?有孩子了没有?”
大舅母上前来添水的时候,听见他们说起了蘋儿,语里带着心焦,打听起了沈白蘋的现状。“蘋儿甚好,太太和老爷都慈爱。孩子倒是尚不急。”
“哎,大丈夫成家立业,你现在也是十八的年纪了,我像你这个时候,都已经有了你大堂姐了。你们小夫妻趁着年轻多生养才是……”
几个长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左右逃不过去“生儿育女”四个字,一家人日子虽然比不上从前,但是和和美美,亲密无间,只是段之缙还记着秦先生的嘱咐,也不敢久留,天色还早着便起身告辞。
临走时瞧着依依不舍的众人,段之缙犹豫再三,还是一把扯住了二舅的袖子,“舅舅,当年贪污之事究竟是为何?”
杨孝思的神情难以言明,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哀叹一声,“有些时候,你便是不想贪也得贪啊!只可怜我的大哥,留下你大舅母他们,一个人走黄泉路,保下了我们一家人。”
段之缙松开了手,秦先生所言“不要听信他们的话”犹在耳畔回响,可是他感性上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一家人,真的是穷凶极恶、横征暴敛之人。
“回去吧,回去读书,你是蘋儿一生所系,爱惜你的羽毛,不要再来我们这种罪臣之家,”杨孝思推着外甥女婿上车,看着车轮滚动,留下一道道延伸的车辙。
他们这一家人,恐怕这辈子都要困死在此处了,但是段之缙却还有大好的未来,和杨家扯上关系,实属有害无益。
正月初一去杨家的事情已经成为了过往,可那句“不想贪也得贪”仍时时在环绕。
他真的敢相信,这些贪官污吏、青史罪人也有苦衷吗?
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都要古稀了,可段之缙毕竟没有在官场里混过,上辈子的经验搬也搬不到古代来,因此心中总是困惑。白日里还好,秦先生可不惯着他,稍有走神便要用烟斗子烫手,晚上他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直到正月十四这天下课时分。
秦先生总算是赶在县试之前给这个麻烦的学生讲完了所有的课程,自己也大大地卸下一口气。精神放松,连烟都抽得少了,想想明日便是上元佳节,夜晚街道上张灯结彩,各式的花灯犹如繁星低垂,就想叫孩子也出去放松放松,明日自己也另有打算。
“缙儿,明日上元节,先生有事情出去,你自己去书肆逛一逛,问问老板这些应试的士子都看什么书,你也买着看看。另有望星河边的望星楼,是本地第一大酒楼,全天下的菜系都会做,也都做的出彩,你也去玩玩吧。”秦先生一边收拾自己的书一边嘱咐,两个小书童上来拿东西,前脚都出了门,他又停下,“去了之后报上为师的名字,定在穿月堂。”
段之缙在后边遥遥地应下了,当晚也没那么晚睡,早早躺在了床上。
第二日收拾一番出门,王家安排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后门口,贴身伺候他的小厮琼香叽里呱啦地说话。
“秦先生昨日来说,叫二爷出来买书,我们老爷喜得很连夜叫人出去打听,这才知道士子们少去最大的那家书肆,去的最勤的是蒋育成老爷的书肆。”
“这是为何?”蒋育成,这个名字已经是段之缙第二回听说了。
琼香一笑,“二爷不知道,蒋育成先生是进士老爷,经常受学政大人的邀请一起阅卷的,因而县试、府试乃至院试,他都很有一套,也为此写过不少的书。”
段之缙点点头,“原来如此,真是多谢外祖了。”
马车行了不多久就停在了一个不大的书肆门口,店面也不大,其貌不扬,门大开着,里边也不见多少人。
“二爷,今天是上元节,大家也都忙着过节,这才显得不热闹,平时人可多了!”琼香见书肆显得有些“萧条”,许是害怕段之缙怀疑自己,还不等他出声问讯便先开口解释。段之缙倒没觉得如何,跨进高高的门槛,一股厚重的墨香气扑面而来。
四书五经、时文策论、名家注疏,皆按类别摆放得一丝不苟,掌柜的正在敲打着算盘,店里的伙计正扫着地,看见有客人来了连忙招呼。
“您要买点什么?”
段之缙打量几眼,回道:“我是从外地回安平赶考的,不知本地的士子都看什么书,还请小哥为我推荐一番吧。”
“那您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小人先问问您是要考哪一场?”
段之缙回道:“是今年的县试下场。”
伙计沉吟一番,“我们这儿县试的书还真不是很多,那些四书五经的注疏想必您也都看过了,小人就不介绍了。《艺海元珠》您看过没,这本书收录了多地案首的文章,还有我们家主人亲自点评的内容。《游艺塾文规》,是我们主人自己出的题,自己写的时文,安平县随便一个读书的都看过。《谈文录》是教人写时文的,卖的最好……”
小伙计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段之缙也听得津津有味,兴致大发,看来古人也有自己的“五三”啊!
1、“对子骂父”出自《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行》,原句为“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2、上元节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3、“天出惊、地出惊、老君封过的法师来出惊……”全部内容为“天出惊、地出惊、老君封过的法师来出惊,出的猫惊、狗惊、鸡惊、鱼惊,是火出到火路中,是寒出到寒路中,风寒凉热都出清,一切灾星病离身,霍、霍、霍......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行人都来念,一觉睡到大天亮 。
这是给小孩叫魂的一种经文
4、《艺海元珠》、《游艺塾文规》、《谈文录》等书籍都是真是存在的科举考试的“五三”,有范文点评、范文写作、和如何在21天内速成八股文(这个是在搞抽象)等等内容,可见“五三”是从古到今都存在的,并非现代人的发明创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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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上街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