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刚出院门的功夫,段之缙便听得身后一声大喊,带着泣音。
“缙儿!”
他转过头,看着施姨娘高兴地快步走到他身前,手也眷恋地虚拢着儿子的脸,可到底也没有真碰一碰。
“叫姨娘好生看看你……”
“上次好好看你的时候,缙儿似乎才十岁呢。”她脸上绽出来一个笑,泪却簌簌滴落,一缕碎发沾到面上又被手捋到耳边。
最是这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叫段之缙心里不是滋味。
他虽刚识得施姨娘,可施姨娘给他的感觉,正如母亲和小姨,一个生养了他,一个将他养育成人。
这些长辈的眸子也是这样,含着泪,带着笑。
“你刚转好,现在感觉如何?我听太太说,明日秦先生便回来授书了,你身子能抗住吗?若是扛不住,姨娘再去跟太太求情,晚一天也没什么。”
姨娘语里是说不尽的疼爱和关怀,更叫段之缙难过,他只不过是未毕业的大学生,仅有的二十年都是被严格教养,今日能应对这些事情,已经算是他灵慧了。
他半张着口,看着姨娘亮晶晶的眸子刚想轻声说自己不想科举一事,却被姨娘接下来的话截住了。
“你不要埋怨太太对你严格,她是你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且她也可怜,待字闺中的时候,段家不过是普通乡绅人家,王家行商,早就富甲淮宁省了。老爷中了秀才入我王家求娶,王老爷爱重太太,把她嫁了过去,以为能在高中之后也叫女儿得封诰命……”
“谁知,你父亲真面目露得这样快,太太还怀着孕他便想同房……夫人才生下了你大哥,老爷便纳了别的女人,我又紧跟着有了身孕,生下了你。那个时候,你嫡兄纹儿,才刚满了周岁。”
施姨娘说着,不知怎么又落泪,也许是想起了纹儿,那个可怜的孩子。
“本以为有了纹儿,太太就是终生有靠了。结果你十岁那年,京里出了时疫,病人多的大夫都不够用。你和纹哥儿一块儿患上了,当时你气都喘不动了,纹哥儿倒还好,她先叫大夫来咱们这儿看病,谁知道纹哥儿的病坏得那么快,还没等着大夫给你看完,纹哥儿就没了……”
纹哥儿是主母的宝贝疙瘩,主母唯一的指望,结果因为夫人还怜惜着段之缙,叫自己的儿子命丧黄泉。施姨娘爱子如命,岂能不将心比心,感念主母呢?又深觉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叫纹哥儿没了命,因而总是愧对主母,觉得自己在主母这里吃苦受难是在为自己,也是为了儿子赎罪。
“你要好好读书,努力上进,既是为了回报太太的养育之恩,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听得此言,段之缙刚才的那些打算,也就全然白费了。
他如何能不知道,嫡母虽不是有意,可到底也是为了庶子舍下亲儿,古代又重孝道,若是不能回报嫡母,礼法也饶不了他。
这科考路竟然不得不走。
可说到嫡兄去世一事,段之缙又悚然记起,眼前的施姨娘就在原身县试前不久溺水而亡,导致原身因父母丧三年不得县试。
他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身死,神色一派凝重,“姨娘,你千万要记住,不要往水边走,水边多湿滑,小心脚下。”
施姨娘失笑,也不知稀奇古怪地为何提起了这一遭,刚要回答,身后许嬷嬷推开院门,十分不满地催道:“姨娘还没跟二爷说够?太太寻你呢!”
施姨娘连忙应声,紧着说了一句“姨娘会水”,又叫他好好准备明年二月的县试,便匆匆离去,院门一关,彻底掩住了那个瘦弱的背影。
姨娘会水?
书中分明记了姨娘是溺水身亡。
一切都太巧合,偏偏是生活在水乡的施姨娘溺死在了水里,又偏偏是在儿子县试之前去世。
旁的段之缙不了解,可他一个学历史的,居父母丧之人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还是知道的。
走在回致知斋的路上,段之缙细细想着书中的一切,寻找姨娘的蛛丝马迹,刚刚入了院门,妻子沈白蘋便凑上前来,问太太是否有吩咐。
望一望眼前这个含着苦相的妻子,段之缙回想起书里的情节,难忍一声哀叹。
这个女孩也是可怜,她的外祖母孟氏是先皇乳母,先皇登基便册封为孝淑夫人,夫家杨氏也跟着水涨船高,受到种种恩待。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家占着江宁织造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眼红。自先皇殡天,便陆陆续续地有人弹劾杨家,只是因为孝淑夫人尚在人世,当今也碍于情面不能处置。
结果好景不长,在沈白蘋嫁入段家一年后,孝淑夫人因吃糕点,一块玉带糕卡在喉咙里下不来,生生地把老太太噎死了。
皇上恩德赐金治丧,原本战战兢兢的杨家刚松下一口气,铺天盖地的弹劾折子就飞到了皇帝的案头,差点把乾清宫淹了,备受帝王恩宠的户部尚书葛礼也掺和了一脚,弹劾了杨家老大,当时的江宁织造杨孝和贪污**,这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孝淑夫人孝期还未过,圣主便下旨抄了杨家,沈白蘋的母亲杨氏日夜担忧,没过多久抑郁而死,其父孝期内就续娶了继母,从此只当是没有沈白蘋这个女儿。
也是,沈父自诩清高,为官倒也清廉,只是京官不仅领的俸禄少,他又是在礼部清水衙门,收的孝敬也少,再去管一个女儿,谈何容易。
而段家为段之缙聘这一门妻子全都是嫡母王虞操办的,为的就是将来能借助杨孝和江宁织造的势力同她外祖母孝淑夫人的恩宠。结果才过门一年多点儿,她们家就死的死抄家的抄家。
王虞想起这件事情心中便恨,段家声誉不好,为了聘这个妻子她问娘家要了一大笔银子做聘礼,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一点用都没有,因而就打定主意折磨死这个“儿媳”,再为段之缙聘一门更体面也更得力的妻子。
后宅里惯有些折磨女人的手段,王虞一步步地走过来,学会了先用在儿媳身上,到也不算是浪费。
一日日,沈白蘋天不亮就要起来,从致知斋赶去主院门口站着,等着太太起床唤她进去服侍,然后又伺候一日三餐。
这倒也没什么,新媳妇立规矩也是常事,可但凡粥水冷了热了,就一扬手泼到人家的身上,紧跟着便是一顿斥骂,先扣上不敬婆母的大帽子,再赶到院子内或是祠堂里跪着,既不许送水也不许送米。
她也不是没有向原身求救过,可丈夫吃穿住行都依靠着嫡母,哪里敢置喙呢?
在这本小说里,原主是因为和男主四皇子死对着干,又去招惹了人家的小弟,直接被四皇子一剑捅穿了腹部,冰凉的薄铁片在身体里旋转,把五脏六腑都搅得稀碎,肠子顺着伤口流出来,染湿了青色官袍。
众目睽睽之下杀死朝廷官员,即便是皇子也该受罚。可那又怎样,他是皇帝的儿子,皇后养子贵妃亲生,更何况四皇子还拿出了一叠叠他的罪证,把原身背后撑腰的二皇子都拉下了马。段父也受其子牵连,因为教子不严的缘故革职还乡。
而沈白蘋,这个可怜的女子,没有孩子,没有丈夫,她在这样的家里还有什么指望?干脆一根白绫吊死,也省得在这样的人世间受苦吃罪。
段之缙想着,她遭了那么多的折磨,该是对原主无情的,又何必把她留在这院子里受折磨,干脆一纸和离书,放她离开。
可这个提议却被沈白蘋拒绝了。
和离……
和离了她又能去哪里呢?沈家早已不是她的家,自己在段家受的这些磋磨,沈家也只当不知。
外祖家……舅舅一定能够善待自己,可京里的杨府被抄,一家人无所依靠,已经过江回到祖籍淮宁,仅靠祖上的余荫有些田土。
杨家本是不事生产之家,怎么会经营呢?只能租给无地的百姓,多少收点租子得些粮食,生活也不富裕,自己去也不过是添一个累赘。
沈白蘋因为丈夫还记挂着自己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又因为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失望,“和离我又能去哪里呢?哪也不是我的家……”
她是无处可去之人,只能在这个院子里苦熬着,幻想着万一就熬到头了呢?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段之缙看着沈白蘋跟魂一样飘悠悠地荡走,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担子压到了身上,这是不事生产之人从未有过的感觉。
“沈白蘋!”他叫住了她,就和平常一样说话,“夫人,那便留在段家吧,母亲那边我会去陈情。”
沈白蘋心头酸涩,她回头看着自己早就不敢相信的丈夫,有些惊讶的发现,往日段之缙面上的那股沉闷郁气竟然已经消散,眉眼处俱是坚毅。
或许真的能相信他一次,也是因为沈白蘋早已别无选择。
她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喃喃诉说道:“二爷,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护着我。”
段之缙笑了笑,坚定地点头。
只是现在并没有什么时间去叫他俩再互诉一番衷肠,这科举既是为了嫡母也是为了姨娘,明年二月份的县试即便不能过也要试一试。
可如何能在七个月间脱胎换骨,从一个现代人成为熟读四书五经之人呢?
且因书中段家之事记载不明,他连家中曾有一嫡兄也不知,现下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把家中之事弄明白,而眼前的沈白蘋就是一个解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