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儿……叫姨娘好生看看你……”施姨娘的手在虚空比划,似要去抚摸他的脸却又徒劳地放下。
“姨娘上次好好看你的时候,缙儿似乎才十岁呢。”她脸上绽出来一个笑,泪却簌簌滴落,一缕碎发沾到面上又被手捋到耳边。“你要是真想要行商,就不要管姨娘了,带着你的媳妇和太太承诺给你的银子走。姨娘本来就是太太身边的奴婢,你叫我离了太太,恐怕我自己都舍不得……”
“姨娘……娘……”段之缙是孤儿,一个人闯荡成一方巨富,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他从不说一声苦,不叫一声累。可望着这个面带疲惫,明明在笑却仍在流泪的女人,他忽然就有了母亲的感觉。
大概天下所有爱护子女的母亲都是这样的一双眼,看着儿女,全是疼惜与爱怜。
“娘,你且等着儿子,我一定叫你离了主院!”这句承诺,段之缙是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施姨娘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要怨恨太太,她是你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她也是可怜的人,待字闺中的时候,段家不过是普通乡绅人家,王家行商,早就富甲淮宁省了。老爷中了秀才入我王家求娶,王老爷爱重太太,把她嫁了过去,以为能在高中之后也叫女儿得封诰命……”
“谁知,你父亲真面目露得这样快,太太还怀着孕他便想同房……夫人才生下了你大哥,老爷便纳了陈姨娘,我又紧跟着有了身孕,生下了你。那个时候,你嫡兄纹儿,才刚满了周岁。”
段之缙冷嗤一声,“这样,她便能耍她的主母威风,虐待你,欺辱蘋儿了吗?”
施姨娘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不要这样说,姨娘永远记得太太的恩德。那年得时疫,各家各户都在丧子丧女,满城的大夫都不够用。你和纹哥儿一块儿患上了时疫,当时你气都喘不动了,纹哥儿倒还好,她先叫大夫来咱们这儿看病,谁知道纹哥儿的病坏得那么快,还没等着大夫给你看完,纹哥儿就没了……”
嫡兄已经逝世了?!
段之缙心脏砰的一声。
怨不得……嫡母不为所动,就算是自己少要了家产,也不过是便宜了其他庶弟,她还是捞不到一点儿好处。
施姨娘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又想再说些什么,许嬷嬷便在身后遥遥地唤她。
不能再拖了,施姨娘深深地看着段之缙,恨不得把他刻在心里,最后哽咽着说了一句,“好孩子,回去吧,好好过你的日子,你要行商、要科考,姨娘都支持你。”然后转身离去,深深的大院锁住了她的前半生。
段之缙也该走了。
同样的路程,明明来时两条回廊那样的短,怎么回时却走不到头了呢?
段之缙刚刚入了致知斋的院门,沈白蘋便克制不住地上前询问。
“二爷,太太答应了吗?”
段之缙瞧那双期待的眼睛,他要如何回话?
“母亲答应了……”
话尚未说完,沈白蘋的眼睛里似要刺出光来,可之后的话,又叫她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了。
“但我还是要去科考。姨娘她的卖身契尚在外祖家,我不能这么舍了她独自出去。你……你若是不想呆在段家,我写与你和离书,钱财我也定不委屈了你。”
和离……和离了她又能去哪里呢?沈家早已不是她的家,自己在段家受的这些磋磨,沈家也只当不知。
外祖家……舅舅一定能够善待自己,可被抄家后生活困苦,已经过江回到淮宁,自己去也不过是添一个累赘罢了。
沈白蘋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摇了摇头,“和离我又能去哪里呢?哪也不是我的家……”她等了一上午,本以为自己能等得一个出路,结果却又是空欢喜一场。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段之缙看着沈白蘋跟魂一样飘悠悠地荡走,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肩负重任。
在现代没发迹的时候,段之缙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发迹了也是形单影只,那些激情的时刻也不过是露水情缘,哪天就算是猝死了,也不过是自己的烂命一条。如今,段之缙一个人牵连着两个女人的活路,若是自己不能咬住牙走完这一程科举路,她们二人,恐一辈子都没有好日子过。
“沈白蘋!”他叫住了她,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十**的女孩,在他的那个世界,正是读书学习的好年纪,每天要忧愁的不过是今天三顿饭要吃什么,和考试能不能过,怎么这个女孩便活的这么苦,这么累?
“夫人,那便留在段家吧,我必不会再叫你受委屈。”段之缙郑重其事的说,也不能推定沈白蘋一定相信他,但这一日他的确背负起了两个女人的命运,这一路也只能进不能退。
沈白蘋心头酸涩,她回头看着自己早就不敢相信的丈夫,他的眉眼处俱是坚毅,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事情如何,也由不得她选择,只是他今日能为了施姨娘放弃自己的打算,便暂且也信他一回。
“二爷,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护着我。”
段之缙笑了笑,坚定地点头。
只是现在并没有什么时间去叫他多愁善感,距离明年二月份县试不过七个月,如何能在七个月间脱胎换骨,从一个现代人成为熟读四书五经之人呢?
并且吃一堑长一智,段之缙将书中的内容直接套到了现在的世界里,的确嫡母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子,可书中压根没说这个嫡子已经身亡,他的死甚至与原身逃脱不了关系。也难怪,原身不过是一个小炮灰,他的作用就是给了男主搬倒二皇子的由头,作者何必去写的那么详细?
当前,最要紧的事情是先把府里的一切都弄清楚,不能摸着黑便去考试。
段之缙拉着沈白蘋坐下,笑道:“夫人也知我忘了许多事,今儿见了太太差点闯下大祸,还劳夫人把咱们府里的事儿都与我说清,尤其是为何太太一定要我去科举。”
沈白蘋摇摇头,“二爷,我入段家门也不过二年,只知道太太是想叫二爷做一番事业出来,好叫她得封诰命。”
“诰命?”
为何这般的执着于诰命?
段之缙再次询问,沈白蘋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我不知道,二爷何不去问问刘妈妈?他是二爷的乳母,二爷一出生便在身边伺候,料想妈妈知道的应当多些,正巧她去看刚生产完的女儿,今儿便能回府。”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外边松烟就隔着门报,“二爷,老爷回来了,遣肖大爷叫您去书房问话。”
段之缙听着一脑门的问号,沈白蘋知他又不知道这是谁了,连忙解释,“肖伯咱们家的老人了,在老爷身边伺候,你待他要客气些。去了书房,老爷叫你如何你便只管答应,三叔得些什么,又当如何的,咱们不去管,你考试才最重要。”她说着话,又给段之缙理了理衣服,轻推着他出门。
段之缙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看来这个父亲很是偏向原身的三弟。
现在想不得那么多了,在这个孝字压死人的世界里,父亲等着儿子可不像现世那般稀松平常,段之缙出门跟肖伯打了个招呼,两人便脚步匆匆地去了书房。
“儿子见过父亲。”段之缙跟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问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在旁边坐着的一个轻轻瘦瘦,眼下两团青黑色的男孩也站起来同他问安,“见过二哥。”
不知这男孩儿是哪个弟弟,段之缙赌了一把,颔首回道:“三弟。”幸好赌对了。
再去看看这个原主的父亲,段父段成平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身量高挑也不甚衰老,见了昨日转醒的的儿子并不见有什么欢喜的模样。
“缙儿,你的母亲来与我说,你的伤处好得差不多了?”
“儿子的伤势已无大碍。”
段成平捋了捋山羊胡,点点头,又说道:“你既然好了,那么功课也得拾起来。你母亲从淮宁安平县请的夫子,明日便重新回来授课,为父想着,虽说这夫子是你外祖家请来送入京的,可到底也是给咱们家请的。你三弟明年与你一同县试,不若便由这个夫子一同授书吧。”
段之缙无可无不可,但他知道夫子是由外祖王家请的,按照施姨娘的说法,嫡母与段父的关系应当相当恶劣,也不一定喜欢这个三弟,因而不敢许诺。
他脸上带着一个得体的笑,垂首道:“老爷说的极是,三弟、四弟都是自家的兄弟,叫夫子一同授课都是应当的。老爷太太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明日请夫子一同授课便是。”
段成平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你母亲不知道这个事情,为父还尚未与之商量。这也都是小事,也不必再去扰了她的清净。先这么上着吧。”
段之缙故作惊讶,“太太对待我们这些儿子一向慈爱,何种小事在太太眼中不是大事?老爷若是公务繁忙,儿子自去告知太太。”
段成平看看眼前这个木木呆呆不知变通的儿子,火不打一处来,嗔道:“这般聒噪!你连为父的话都不听吗?”
段之缙做手足无措状跪下,“老爷这是何意?夫子授课这般的大事,难道能不叫太太知道吗?还是其中有何隐情,不是儿子能揣测的?再说,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儿子明日给太太问安时告知即可,不劳老爷。”
“罢了!都回去吧!”段成平也是叫老二闹得为难,他是真不愿意见王虞那张冷面,他这辈子的脸面全都丢在了王虞身上,因而也顾不得昨夜陈姨娘如何请求,叫两个儿子一起退下。
老三段之纬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被父亲瞪一眼也只能黑着脸退下。
兄弟两个一前一后出了书房,段之纬哼笑一声,“二哥,没想到您有这般的辩才。”
段之缙笑眯眯地回首,歪着脑袋无辜地看向原主的三弟,疑惑地问道:“三弟这是何意?还是三弟知道什么隐情,授书这件事真的不能叫太太知晓?”
段之纬脸儿一沉,手指指向段之缙,牙都咬紧了。
段之缙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指,“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要尊重兄长吗?拿手指你的二哥,这便是你读的书吗?”
打蛇打到七寸,段之纬咬牙切齿了一顿,什么话也没说,抽出自己的手指便匆匆离去,留段之缙一人在身后慢慢思索。
看来,嫡母虽然与父亲关系不睦,可在这家中绝对有几分地位,甚至父亲和几个庶子在一些事儿上还得瞧着她的脸色。
一个被丈夫厌恶的女人,在这样吃人的封建社会守着一大笔嫁妆,她是怎么做到不被剥皮抽筋,连着血沫子一块儿舔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