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这一路,先乘车后乘船,领略了山河壮丽、江山如画,可也看到了民生疾苦,吏治**。
登岸的这一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三了,正是北方小年,可南北习俗不同,淮宁小年是明天。这天里天空湛蓝一片,几块儿云自由地飘着,天气又不十分寒冷,只是湿津津的难受。
码头上,船只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一艘艘木船满载着货物,从远方驶来,又从这里出发。船夫们搬运货物,也顾不得什么严寒,打着赤膊,呼着白气,在船和岸边来来往往。河面上,船帆如云,桅杆林立,远处传来阵阵号子声,与岸边的喧嚣交织在一起。
果然是商业繁荣的地方,和北方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段之缙一行人下了船,四处张望一下,远处来了一行人,抬着两顶小轿,镖头三步做两步上去搭话,这一行人立刻往段之缙这边走过来。
“这就是二爷吧,我们是您外祖王老爷家的刘管家,老爷收着您寄过来的信,特意叫我们来接秦先生和您的。”
段之缙拱手,“多谢,那我们这就去拜见外祖吧。”
刘管家应声,服侍着秦先生上了前边的轿子,其他的小伙子带着段之缙上后边的轿子,段之缙瞧瞧无所适从的冯胜儿,把他搂在身前,带上了自己的轿子。
轿夫的脚程很快,底盘又稳得很,轿子也没怎么晃悠,很快就到了王家的门口,光在外边看看,便觉一股富贵气象,而王老爷正带着夫人站在门口迎接。
秦先生刚一下轿,王老爷王元浩便赶紧上来寒暄,“秦先生一路辛苦了。”
秦先生摆摆手,“哪里哪里,这条路我走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熟之又熟,谈何辛苦啊!堵在这个大门口,不像样子,咱们还是进去吧。”
王元浩说一声“请”,亲自领着秦先生和段之缙进了正门。
王家果然是商贾巨富,府内就是一个大型园林,小桥流水、粼粼怪石,样样都有。水池中是千金之鱼,湖中庭阁高耸入云,不知如何建造。回廊上下人们一个个垂首走动,却不闻一丝声音。
秦先生和王老爷走在前边,太太的亲生母亲白夫人却跟在段之缙身边,眼巴巴地瞧着他,一下也不错眼。打量了好一阵,她才笑着开口,“好人物,嘴还长得像小施,真是体面。”
“太太谬赞了。”
白夫人和这个名义上的外孙说了几句话,她问得也心不在焉,听段之缙的答话也是心不在焉,兜兜转转终于转到了她的心肝儿女儿身上,还不待开口,眼眶子先红了。
“你……你母亲和你父亲如何?”
“相安无事。”
段之缙也没有什么必要去说谎,王虞和段成平事儿在王家已经是人尽皆知,得知了女儿和女婿能用“相安无事”来形容,白夫人心中的大石头也算落了地,可她不一会儿又提起了心,“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母亲果然能和你父亲相安无事?不是她吩咐了你来糊弄外祖家吧?”白夫人本应是万事不用愁的贵妇,在这个仙境似的地方养尊处优,哪怕年近花甲也该精神健朗,可自从十三年前那封信从京城寄回来,她总是日夜垂泪,生怕哪一天就收到了女儿的死讯,十几年间没有一日能放下,反叫她形容憔悴,面上俱是悲苦。
做母亲的都是不容易,段之缙瞧着白夫人心惊胆战的模样心里也难受,又想起了那日路遇流民时,第一个出来喊叫的母亲,她的孩子已经凉透了,可她还是抱着,权当孩子仍然活着。
“怎么敢搪塞太太?母亲基本不与父亲碰面,吃穿用度都从自己的嫁妆里出,是家里最好的。孙儿的福气大,能跟着母亲过活,也不是其他的兄弟姐妹能够比拟的。”
白夫人仔细地看了段之缙的神情,估摸着他也没说谎话,这才大大地松下了一口气,又问道:“小施也还好吧?幸亏她为虞儿生下了你,否则没个儿子,在那样的宅院里,连个指望都没有。”
“姨娘身子也好。”
白夫人这才放下了心,仍是想再问问别的,前头的王老爷却已经和秦先生寒暄完了,正招呼众人去正堂用餐。白夫人歉疚一笑,“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你们一路风风雨雨地过来,想必早就饿了,咱们在饭桌上再说。”
众人一起进了正堂,在八仙桌上坐定,王老爷的眼睛这才稍稍从秦先生身上移开,转向段之缙,满面红光、精神矍铄道:“你母亲一向可好?”
段之缙垂首答道:“母亲与父亲相安无事,一切都好。”他语罢,仍等着这个名义上的外祖来问询王虞的情况,谁知王老爷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便起身净手,亲自为秦先生倒酒。
“先生是北人,想来喝不惯我们水乡的酒,这是千里迢迢从山东运来的,上好的秋月白,先生尝尝?”
秦先生满饮一杯,满意地咂咂嘴,酒香气还在口中蔓延。
“好酒!至少是窖了五年。”秦先生抚掌,王元浩立刻又倒了一杯,自得道:“先生果然是会喝酒的人,这一杯秋月白,在窖子里封了六年六个月,就为今年等先生来尝呢。”
“不敢当不敢当,秋月白是山东名酒,能尝一口已经是万幸,何况今年山东多地大旱,朝廷已经下了禁酒令,不许酿造酒水,能尝这一口老酒,也算是得天之幸。”
他们两个寒暄得热闹,段之缙却觉得愈发奇怪。
王老爷六十多岁的人了,跟着教书匠赔笑脸,秦先生也是一脸坦然,这是士农工商能解释的吗?商人地位最是下贱实属正常,可没道理王老爷这样的富甲淮宁的人还得跟着秦先生客客气气的。又想想秦先生日常挂在嘴边的“安平知县,这个人我了解”便觉他身份不简单。再说了,一般的教书匠,如何连兵部尚书是谁都知道?
段之缙正瞧着他们你推我我让你地劝酒,门外忽起环佩轻响,两列着藕荷色罗衫的侍女捧着鎏金云纹托盘鱼贯而入,踩着水磨青砖,竟似春蚕食叶般细密无声,桌上很快就摆满了各色珍馐,连摆放都是错落有致,别有一番美感。
头一道冷盘是水晶冻雕的亭台楼阁,太湖银鱼在琼脂间若隐若现,缀着胭脂鹅脯裁成的重瓣牡丹。三寸见方的青瓷碟里码着"白玉为簪"——取初春藕尖最嫩处,裹着松仁与瑶柱丝,在冰鉴里沁得脆生生。
若说这些菜不算什么,那道“烟雨三叠”可真是了不得了。三层鎏金暖锅分别煨着莼菜鳕鱼羹、糟香鹌鹑与酒酿圆子,侍女执银匙轻搅,竟当真旋出薄雾缭绕的奇景。
那一盏一杯的还没看清呢,白夫人便忍不住问段之缙,“你母亲如今用饭如何?她能吃得惯京里的菜系吗?”
段之缙愣怔了一下,“孙儿也不知,想来母亲到京二十余年,应当是习惯了。况且母亲有自己的小厨房,连着孙儿也都是跟着母亲吃呢。”
眼见着白母的神情又颓丧下去,她抿着唇儿,赤红的口脂被挤压得有些颜色不均,“你母亲幼时最爱吃鲜莲子,我们做父母的都爱重她,今天你看的那个池子,一直都是满池的荷花,等着荷花开过,莲子长成,我就带着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划船入莲池,亲手采下来剥给她吃。后来,她出嫁了,又去了京里,我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也就都没有再如果莲池。”
“好了!”正和秦先生推杯换盏的王元浩不耐烦地嗔一句,“这样好的日子,你非要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儿,何苦呢?况且秦先生和缙儿都在,叫大家心里也不是滋味。出嫁的女子,丈夫好好坏坏都是常有的事,你何必如此耿耿于怀,我们也为她做得够多了,也从来不欠她什么。赶紧吃饭吧!”
白夫人闻言,赶紧用丝绸帕子压了压眼睛,不叫盈满了眼眶的泪水涌出,挂着一个愁苦的笑对着段之缙说道:“瞧我,光顾着你母亲,忘了招待你,叫你听我的抱怨。”
“太太殷殷爱子之情,就如母亲和姨娘对待孙儿一样,怎么能说是抱怨呢?况且今日知道了母亲爱吃鲜莲子,等着考完试回京,也带着母亲去湖边采莲子,孝顺母亲。”
白夫人感动非常,连连称是,又亲手用公筷为段之缙夹了一块儿梅子肉,笑道:“这是知你要来,特意叫人做得‘蟾宫折挂’,用二十年陈梅子卤雕琢的蜜饯拼盘,叫你吃了我这一块儿梅子,必得蟾宫折桂!”
段之缙起身用小碗接了,恭敬道:“多谢太太。”
秦先生听着喜笑颜开,对着王元浩夸赞道:“你这个外孙子不简单啊,日后必然有大出息。”
王老爷这会儿才算好好看了一眼段之缙,亲手为他倒了一杯秋月白,“你先生不是一般人,他既然如此说了,你日后必然有大造化,恐外祖家还得靠你提携呢。”
“不敢不敢……”
这一番推杯换盏,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了日暮,中间又见了两个从铺子上赶回来的舅舅,陪着喝了一遭,等到席面终于散去,除了明日要读书的段之缙外,其他的人都是酒气熏熏。
然而无论是热闹非常的酒席,还是故作慈爱的外祖父,都不能叫段之缙升起来一丝的亲近感,只觉得家宴不像家宴,比在段府中更为难受,反而是一直断断续续地问询王虞近况的白夫人,叫段之缙生出孺慕之情,可能也是他自幼失母的缘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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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到达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