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小儿,还不快快住嘴!”秦先生狠狠给了段之缙后背一巴掌,蓬松的大氅里贮存的空气被噗的一声挤出来,无论是前边的小兵还是周围的流民,没有一个人给出半点反应。
秦先生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只看,不要说话,等见着了他们的长官,只说你的父亲是谁即可。”
段之缙默默点头,厚实的皮靴子踏在雪里,沙沙作响。
也没走太长时间,前头突然出现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带头的那个人看着段之缙一行人往他们的营地走,赶上前来疑道:“陈哥,怎么不留在原地?带到千总跟前儿脏了咱们的地界儿。”
“哼,夏小狗,人家是吏部老爷的儿子哩,要干你自己去干!”
“吏部老爷的儿子?别是唬我们吧?”那个叫夏小狗的兵士上前来打量一番,段之缙站在原地镇定自若,任他打量。
陈哥从后边猛地推了夏小狗一把,“你他娘的,快走吧,叫千总大人跟他说两句。”
一行人便让兵丁领着往前走,终于见到了正在烤火的千总。
火上正架着一个锅,锅里的液体沸腾着,泛着层层的白,像是粥水。
陈哥凑到千总耳边窃窃私语,千总转向段之缙,抬着眼皮问道:“你是吏部员外郎的儿子?”
“家父吏部员外郎段成平。”
“哦,那你该知道我们兵部的长官是谁吧?”
秦先生上前拱手道:“兵部尚书孙宗夏和他父亲很是友善,曾想跟圣上请旨,叫他父亲调到兵部去。”
千总这时候才有了点儿笑模样,招呼两个人坐下,“我是这渝州府胶合县兵营里的千总王朝勇,咱们这就算是认识了哈!”
秦先生哈哈大笑,席地而坐,“自然自然,在下名讳为秦慎之,是这个谬种的先生,带着他去安平县参加县试。”先生这样说,又硬拉着段之缙坐下,“你这个木楞的东西,也坐下烤烤火吧,别把脑子都冻得木呆呆了。”
王朝勇看这两人一眼,“看来是徒弟不争气,惹了先生的厌了?”
“唉,实在是难说啊,这个孩子样样都好,只是父母太宝贝了,一出门便露怯。”
王朝勇将煮熟的粥水递给两人,“男子汉大丈夫,多见见世面就好了。”语罢,他又招弟兄们来喝粥,连带锅底的那点东西也刮干净了,流民们眼巴巴地望着,却没有一个能上前,有些饿得狠了,雪混着泥土就塞到了嘴中。
“怎么不多煮些分给流民?”
王朝勇嗤笑一声,夏小狗咧着嘴嘲讽道:“大少爷,左右不是你来压着他们回玉平,他们吃饱了闹事,也不是你来解决不是?”
“那就叫他们在这个冰天雪地中呆坐着?哪怕起来活动活动,起码能苟全性命。”
“果然是吏部员外郎的儿子,读书人心善得很。”王朝勇睨了他一眼,“只是你没当过差,不知道当差的难处,他们乱动、逃跑,咱们兄弟还要累死累活地追,岂不知还是这样方便。绵羊一样温顺。”
段之缙紧盯着王朝勇,“若是冻死了待要如何!”
“冻死了便冻死了。”秦先生截断了王朝勇的话头,“你能少管些闲事叫先生也放心些吗?不吃粥就给为师,为师还想再喝点热乎的,你上车温书去吧。”
段之缙震惊地看着秦先生,望进他深潭一样汹涌的眸子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咬紧牙关上了车,闭门读书。
秦先生朝着王朝勇撇撇嘴,“小孩子,不知道人间疾苦,大家都混口饱饭吃就不错了。”
王朝勇笑看了一眼秦慎之,“先生果然是明白人,知道我们兄弟的苦楚。大冷天押送这些猪狗似的东西,到底是不如在营里舒服。便是冻死了,也省得兄弟们的力气,少看管一个人,还填饱了山林里野兽。那个谁,那个谁……”他一时想不起要说的东西,狠狠揪着眉心的那块儿皮冥思苦想了一番,一拍脑袋笑道:“阿弥陀佛!不是说众生平等吗?人吃山林里四脚跑的,四脚跑的吃人又怎么了?”他说完朝四周一看,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段之缙靠在马车壁上,静静地听着外边的说话声,突然想起了孟子说的“率兽食人”,只不过孟子所言的“率兽食人”只是对苛政的比喻,而外边那群人,却是真的将人填入了野兽的口中。
这方世界,这方世界究竟怎么了?
段之缙捧着书本,里边密密麻麻的全是“仁义礼智信”,可是仁义礼智信在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先生上了马车,静静地看着段之缙手中的书一页没翻,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今天晚上住到了客栈,先叫店小二给你熬些预防风寒的药……唉,你还是孩子呢,看见这些事情觉得不可思议是正常的……”
秦先生的话音落下,马车里就一片死寂。最后秦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接受不了也是正常,为师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接受不了。刚才为师去人群里查看了一番,那些孩童中只有一个男孩儿还活着,你去吧,下去给王朝勇一百两的银票,就说是请他们喝酒,然后说身边跟着的下人不够用,把那个孩子带上跟咱们一块儿走吧。”
段之缙眼睛里这才有了些神采,抽出一张银票攥在手里,下了马车。
“王大哥!”他到底不是年仅十八的孩子,成年人该有的虚以委蛇他都会得很,好像刚才的不愉快没发生,还带着点儿拘谨地凑到王朝勇身边,仿佛真是一个没出过家门的书生,“先生叫我把这一百两银子给大哥,好叫兄弟们喝酒。”
王朝勇拿眼皮挤了他一下,神情自若地接过了银票,“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们兄弟就先谢过大少爷了?”
“不敢不敢,学生名讳为段之缙,大哥叫我名字即可。弟弟还有一事相求。”
“不会是要给这些人吃粮吧?”
“自然不是!”段之缙故作羞臊,倒真像是知道自己方才说了多少天真幼稚的话,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先生说我身边少了伺候的人,叫我出来找找有没有愿意跟着走的。”
王朝勇看看远处的流民,一个个虚弱地坐在地上,或斜靠着树,有气无力。
“那你去吧,咱这里要钱的东西没有,不要钱的人倒是多得很啊。”
段之缙深深一拱手,回头去流民群中寻找那个还留有一口气的孩子。
他穿着千金大裘,干干净净地走到了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紧随着他。
“我……”话在嗓子眼里,偏还说不出来,这里一个个孩子,都紧贴着大人,闭着眼睛,大多数已经咽了气,爹娘也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
“我来选一个小童,跟着我上车去伺候,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能吃饱穿暖。”
这句话,像一锅滚油泼进了冷水里,人群中立刻炸了锅。
“是、是刚才那位老爷是不是?他摸了我家狗娃的脸,是喜欢我家狗娃的!”一个女人突然有了反应,尖利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树林,又踉跄地抱着怀中的孩子上前,也没有发现,怀里的孩子已经冷硬如冰雪了……
段之缙上去摸了摸孩子不再柔软的脸,艰难地摇摇头,“这个孩子他……他已经没气了,您还是放下吧……”
“你胡说!”女人崩溃地嘶吼,“狗娃还活得好好的呢!你不要就不要,狗娃跟着我回玉平,朝廷给我们发赈灾的粮!”这边的骚动已经惊动了兵士,一个小兵拿着一把长枪指准了女人,“你要是再敢大声吆喝,我叫你和你的这个死孩子立刻团圆!”
“好了好了……”段之缙压着长枪放下,“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你何苦跟她置气?”
语罢又朝向人群,艰涩道:“你们先自己看看怀里的童儿,若是还活着,就站起来吧。”
做父母的抓住眼前这个触手可得的生机,终于去查看了怀里的孩子,然后断断续续的,悲痛欲绝的哭声响了起来。
最后,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站起来,激动之下甚至说不清话,“我的、我的儿子还活着,我的孩子还活着……”
段之缙上前查看,男孩额上滚烫,脸上通红,他立刻解下了大氅把孩子包住抱在怀里,然后朝四周大喊,“还有吗?我还要几个伺候的小童。”
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只剩下悲怆的哭声,他们舍不得易子而食,甘心抛下家业往京城走,希冀京里的贵人能舍下一口粥水,一粒米,可怎么……怎么孩子还是没了呢?怎么来到了京城,还要回玉平呢?
段之缙抱着孩子,跟身边的小兵小声说,“我要连带着他的母亲一块儿带走。”
那小兵因他给的赏钱那样多,自然无所不应,可他刚要跟那女人开口,秦先生便站在马车外边遥遥地唤,“缙儿,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回来吧。”
段之缙着急又不解,可还是抱着孩子回到了马车上。
“你刚才想干什么?”秦先生抱下了孩子,将他平放在马车上,王章忙前忙后的给小孩儿用冰帕子擦身降温,又出去借着官兵的火煮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