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黛鸯被关了五天。每天晚上吴嬷嬷都会送来驱寒汤药以及热乎吃食,他幸运地没生大病,就是有点咳嗽,脑袋有点胀胀的、有点晕。
第六天,纪家终于商量出一个章程,大清早就将他提溜到后厅审问。堂上其余人不在,只有纪家老夫人、继室赵夫人和众多奴仆。
“纪黛鸯,你可知错?”
纪黛鸯规规矩矩地跪在堂下:“回禀夫人,女儿不知。”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暗地里与男人私相授受,还不知错?”
纪黛鸯道:“女儿不曾与男人私相授受,请夫人明鉴。”
赵夫人冷笑:“不曾私相授受,那怎么勾得司徒震为你强出头?在众人面前颠倒黑白,生生打落我们纪家的脸面!”
纪黛鸯一怔,突然明白了纪家的商议结果。司徒震跳湖救人本是善举,由此引发了意外的肌肤之亲,他们却想扭曲成,司徒震早已与他有情,冬日宴私会被撞破了才恼羞成怒大闹一通。
男女大防与救人性命,熟轻熟重?只要这个问题不存在,他们就不必做出选择。纪弘逸不必承认自己错了,纪家也能顺理成章地处置了他。
而他若是认了,非但性命难保,更会将司徒震拖下泥潭,从此一身清名不复存在。
好歹毒的计谋。
好恶心的手段。
纪黛鸯直视堂上赵夫人,口齿清晰地辩驳:“司徒将军只是可怜女儿身陷绝境孤立无援,不忍女儿无缘无故命丧黄泉,才三番两次出手相救。在冬日宴之前,女儿根本不认识司徒将军,更遑论与他私相授受,请夫人明察。”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赵夫人挥挥手,“把人证、物证都呈上来。”
纪黛鸯房间里的东西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吴嬷嬷被反绑着押了上来。
“吴嬷嬷。”纪黛鸯心里一慌,忍不住向她挪近半步,“你有没有事?”
吴嬷嬷摇摇头,递过去一个宽慰的眼神。
比之昨晚,吴嬷嬷的精神明显苍老了许多。纪黛鸯目光落在她血痕斑驳的手指上,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什么没事,分明受了拶刑,被严刑拷打过。
实在是欺人太甚。
常年守后门的杂役李老头说:“吴婆子经常请老奴喝酒,又时不时塞些银子。老奴得了酒喝个半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出门离府。这些年,她私自携带了不少物件入府,有一次甚至请了位女大夫入后院,老奴怀疑是为了替五小姐悄悄打胎。”
“你胡说八道!”纪黛鸯高声反驳。他身体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前两年他病得下不了床,吴嬷嬷迫于无奈才悄悄请了大夫回来。狗屁打胎,他一个男人怎么怀孩子!
洒扫花园的小丫鬟阿珍说:“吴嬷嬷时常拿些蜜饯果子堵姐妹们的嘴,偶尔还会送帕子香囊珠花,就是希望姐妹们轮值的时候看见什么不该看到的,能闭着眼睛假装看不见。有一天晚上,奴婢守着老夫人珍爱的兰花开花,就看见五小姐乔装打扮,偷偷溜出了府,想来就是与男人私会去了。”
赵夫人身边的孙嬷嬷抓起地上的衣裤扔到纪黛鸯脸上:“这些从你屋里搜出来的男人衣裤,你怎么解释?还说不曾私相授受!”
纪黛鸯紧紧攥着衣裤,指尖泛白。他长到十七岁,分明是个男子,却要日日装扮成女人模样,被困在后院不见天日。这些衣裤,都是他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只盼着偶然穿上男装出去走一走。吴嬷嬷心疼他,才帮助他出去了几回。
他把鼻梁泛起的酸涩压回心底。在敌人面前诉说委屈,只能成为他们加倍侮辱的手段。
他勾起艳丽的红唇,眼底藏着怨怒,似笑非笑:“夫人实在误会女儿了。这些衣裤实则是做给二姐姐穿的,阿珍看见的人影是二姐姐,吴嬷嬷贿赂李老头带进来的女大夫亦是为二姐姐诊治,而我不过是顶了名头为她遮掩,就如冬日宴穿着赤狐斗篷端坐在亭子里观湖一样!”
纪家老夫人的拐杖重重敲响地面,苍老的声音呵斥道:“放肆。”
纪黛鸯充耳不闻,继续诱惑赵夫人:“夫人若不相信,只管看看这些衣裤的尺寸,是不是恰好和二姐姐一致?又或者请嬷嬷验看,查查二姐姐是否已非处子之身?”
纪二姑娘为原配所出,而夫人是继室。这么多年,继室与原配子女的矛盾不断,从前宅打到后院。这么大一个把柄,他就不信赵夫人不动心。
赵夫人果然意动,攥紧了帕子看向纪家老夫人:“娘……”
纪家老夫人阴翳的眼睛望过来,强硬道:“先处置纪五。”
赵夫人咽下不甘,把郁气撒向了纪黛鸯:“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嘴,看来今天不用刑是不成了,请家法!”
手臂粗的荆条被家丁捧了上来。
孙嬷嬷拿起荆条逼近纪黛鸯:“五小姐,奴婢劝您招了吧,否则吃苦的是您自己。”
纪黛鸯忍不住往后躲,眼神狠狠地瞪向堂上两位夫人:“究竟是谁在颠倒黑白?明明就是你们胆小怯懦又死要面子,上不敢御前状告辩个分明,下不敢坦坦荡荡承认错误,却要把污水泼在我一个弱女子头上。”
孙嬷嬷扬起手臂,荆条狠狠抽向他单薄的脊背。
纪黛鸯闷哼一声,把下半截痛呼生吞进肚子里。
荆条接二连三抽打在背上,疼痛尖锐刺骨,誓要将这根脊骨生生打折。
纪黛鸯绷紧身体,捏紧拳头,环顾四周寻找那个不曾出面的主事人:“纪弘逸,你就是这么当礼部郎中的吗?于外冥顽不化,于内屈打成招,君子立身克己慎独,为官行事公正严明,礼记中的哪一篇你做到了?司徒将军说得对,你不配当礼部郎中,不配为天下人表!”
赵夫人拍案而起,一指点出:“给我堵住她的嘴,换杖刑狠狠地打!”
吴嬷嬷慌了,拼命磕头:“杖刑素来是打奴才的,五小姐好歹是半个主子,他身子骨弱承受不住,请夫人开恩。”
纪黛鸯拼命挣扎:“你要打便打,可若想屈打成招,就是痴心妄想!”
赵夫人怒视左右:“还不速速行刑!”
突然,一个小丫鬟低头迈着碎步跑进后厅,在纪家老夫人和赵夫人面前小声说了些什么。
两位女主人脸上同时出现错愕,面面相觑。
永安侯夫人来访。
她来干什么?来之前不知道先递请帖吗?这也太突兀了。
但永安侯是超品,他的夫人又是三品诰命夫人,还真不能直接打发了去,闭门不见。
纪家老夫人思忖片刻:“先把她们关押起来,容后再审。”
纪黛鸯吴嬷嬷等人被堵住嘴拖回柴房,下人们迅速打扫后厅,将它恢复成接待客人的模样。
沈老夫人拄着紫檀吉祥如意杖,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头。纪家老夫人等则落后半步,将她簇拥着。
隔着走廊,花园里树木郁郁葱葱,冰心玉兰开得妍丽,春天似的。
“这园子打理得倒漂亮,别有一番韵味。”沈老夫人随口赞了一句。
纪家老夫人躬着腰,勉强应付着:“是。”
沈老夫人察觉了她们不乐意的情绪,但她是侯爵夫人又身负诰命,不可能折节去讨好庶人。
再不乐意,也只能憋着。她迈进后厅,神态自若地坐在了主位上。
“听闻老身孙儿从幽水湖救上来一个姑娘,闹得沸沸扬扬,从此议论不断。”沈老夫人笑呵呵看向两位赵夫人,“老身好奇,特地来瞧瞧这姑娘模样。”
两位纪家女主人惊疑不定,完全猜不中沈老夫人的心思。
纪家老夫人试探道:“您的意思……?”
沈老夫人不露半点口风:“就是瞧瞧。”
赵夫人得了婆婆的眼神,委婉拒绝:“五姑娘病了,不能出来见客。”
“病了?”沈老夫人起身,抬脚就往后院走,“那老身更得去瞧瞧,震哥儿费心费力救回来的姑娘,可不能轻易出事。”
赵夫人倏然心惊,急步拦在沈老夫人前面:“您年纪大了,怕五姑娘将病气过给您,纪家承担不起。”
沈老夫人不管不顾:“老身虽然年纪大,但身体壮,且会小心探望,夫人不必担忧。”
纪家老夫人轻咳一声,话锋陡转:“五姑娘病得也不重,既然沈老夫人坚持,那就让她出来见客。”
沈老夫人了然一笑,坐回主位:“那老身就等着。”
两位纪家女主人一通眉眼官司,吩咐孙嬷嬷办妥事情。
孙嬷嬷领了命令,急步走向后院柴房。
她给纪黛鸯松绑,警告道:“待会儿不准乱说话,否则……”想起纪黛鸯的娘早死了,在纪府举目无亲,她的目光落在吴嬷嬷身上:“否则吴嬷嬷必死无疑。”
纪黛鸯狠狠瞪她一眼,偏过脸不说话。
孙嬷嬷稍微放心,带着纪黛鸯去后厅见沈老夫人。
两人刚踏进门,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纪黛鸯身上。
沈老夫人慈爱招手:“过来,让老身好好瞧瞧。”
赵夫人提醒:“这是永安侯夫人,司徒将军的祖母,姓沈。”
纪黛鸯屈膝福礼:“纪五见过沈老夫人。”
“好孩子。”沈老夫人虚扶,仔细打量她的模样。
真是好一副灵动妩媚的妖精模样,男人看了骨头就得先酥软三分,难怪大孙子一心把人娶回家。
她穿得陈旧朴素,棉衫洗得发白,发髻简简单单挽着,鬓边斜插一朵素白珠花,可越是这样,就越显得她的美有多么勾魂夺魄。
青丝如瀑,肌肤胜雪,唇若含丹,右眼眼尾下的朱红小痣点出万般风情。
偏偏这样了,她的眼角眉梢仍是清澈的,透着不谙男女青事的天真。
这样标致的姑娘,做妻不行,做永安侯长房嫡孙的爱妾却是绰绰有余。
沈老夫人暗自满意,目光转为疼惜:“瞧这小脸冻得,眼底青黑嘴唇干裂,是不是受了委屈?告诉老身,老身为你做主。”
“沈老夫人说笑了,五姑娘是纪家小姐,谁敢给她委屈受?”赵夫人心中惴惴,连忙否认,又看向纪黛鸯,“是不是,五姑娘?”
两位纪家女主人目光中的威胁警告灼灼逼人,纪黛鸯冷冷看了她们一眼。
“回沈老夫人,纪五未曾受委屈,只是寒症未愈,故形容憔悴。”
沈老夫人更加满意了。她坐镇后宅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纪五姑娘穿着简陋,再加上神情疲惫、面容消瘦、手指头冻得萝卜似的粗,看似是小姐,其实过得比下人还要不如。
但矛盾再大,终归是家里的事情,瞎嚷嚷出去算怎么回事?平白让人看了笑话。纪五姑娘乖巧懂事,知道顾全大局。震哥儿喜欢她,让她多吹吹枕边风,性子也许就没那么硬了。
沈老夫人从发髻后取下一根金镶芙蓉玉簪,斜插在纪黛鸯鬓边:“这是老身儿时的喜爱之物,年纪大了不适合娇嫩颜色,戴在你头上却正正好。”
她不顾周围惊疑的目光,拍拍纪黛鸯的手:“既然病了,就回去多休息,早点儿康复。”
待纪黛鸯离去,沈老夫人才向两位纪家长辈提起亲事:“震哥儿二十六了,身边却无一个可心人伺候。老身看纪五姑娘这样的就很不错,红袖添香,共话西窗,而咱们两府也能尽释前嫌,化隙结亲,两位夫人以为如何?”
两位纪家女主人听懂了。正是因为听懂了,才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司徒震居然想纳纪五为妾?
他把纪家的脸面都踩到地上去了,让老爷成了满京都的笑话,居然还想与纪府结亲,纳纪五为妾!
纪家老夫人硬邦邦地说:“五姑娘福薄,恐担不了侯府的青眼。”
沈老夫人不以为意,反正她只是按大孙子的要求来提亲,也没想过一定把事情办成。如果纪府不同意,大孙子也怪不着她。
她笑呵呵起身:“时候不早了,老身就先回去了。两位夫人再考虑考虑,侯府随时欢迎。”
放下礼物,沈老夫人带着一众奴仆,又浩浩荡荡离开了纪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