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司徒震去给沈老夫人请安,却被她身边的陈嬷嬷挡在了院子外。
“老夫人身子不适,还没起呢,大少爷回去吧。”
司徒震了然,这是怨怪他昨天做得太过分,生生把一位五品文官逼得昏了过去,替侯府惹来了诸多恃强凌弱的非议。
他极有耐心:“无妨,我等等就是。”
他在福安堂外站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日上中天陈嬷嬷再次来劝,才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他再次去请安,再次被拦,再次等到中午才离开。
第三天。
第四天。
直到第五天,他才被陈嬷嬷请了进去。屋子里除了沈老夫人,常年卧床养病的司徒老侯爷也在。
“司徒震,你可知错?”
司徒震低头:“但请祖父赐教。”
“你想救那位姑娘,私下里和纪弘逸商量也就罢了。何必光明正大地驳他面子,让他下不来台?现在我们侯府和纪家结成了死仇,又惹了诸多文官不喜,日后你想再往前进一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给你使绊子。”
夏朝风气重文轻武,若非北边狄人常年扰边,觊觎着京都门户燕云关,也不会有镇北大将军正一品的官衔,而是早早如同镇南将军般,被削成了二品。
侯府日渐衰落,司徒震弃文从武,朝堂上本就独木难支,该尽量广结善缘低调做人。他却偏偏相反,先是茶园拔剑惹得三大亲王不喜,又于众目睽睽逼得纪弘逸晕厥,不是自断前程吗?
“祖父谆谆训诲,孙儿受教。”司徒震恭顺垂头,眸若幽潭,神色不动,“但我们侯府与纪家不会结仇,而是结亲。”
老侯爷讶异的目光落在司徒震身上:“你的意思是……”
司徒震直起身,露出一点少年意气:“我看上那位纪五姑娘了,打算娶她为妻。”
老侯爷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合着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司徒震含笑点头:“正是。”
老夫人忍不住开口:“你把纪弘逸气成那个样子,又冒犯了他的母亲,还让纪家成为满京都的笑话,他们会把女儿嫁你?”
司徒震笑笑:“祖母尽管去提,纪家会答应的。”
老夫人惊疑不定,看向老侯爷。老侯爷若有所思,捏着茶盏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侯爷说:“你这要求提得太突兀,须得让老夫好好想想。”
司徒震拱手:“那孙儿明日再来。”
人影离去,门帘晃动,老侯爷眯起了眼睛,叹道:“老夫这个大孙子啊,看起来莽撞,实则心深似海。”
他松开茶盏,吩咐老妻:“去纪家提亲,大张旗鼓地去。”
老夫人还想问原因,却见老侯爷疲倦地挥挥手,显然说了会子话又费了心思琢磨,耗尽了他的精神,再没力气多解释一句。
老夫人吩咐下人扶老侯爷去后头躺着,又召来陈嬷嬷去打听纪家五姑娘的消息。
傍晚时分,四房夫人来福安堂向沈老夫人请安。
余夫人率先开口:“娘,听说震哥儿要娶纪家五姑娘为妻?”
老夫人查阅着陈嬷嬷送来的画像资料,随口道:“你们倒是消息灵通。”
余夫人赔笑:“娘也不曾封锁消息,媳妇儿自然就知道了。”
杨夫人性急,嚷嚷出声:“娘,纪家五姑娘是伎生子,如何配做我们侯府长房嫡孙的少夫人?震哥儿如今位列三品,往后还有更大的前程,让这狐媚子做正妻岂不笑掉旁人的大牙!”
杨夫人的一席话说进了沈老夫人的心里。纪家家世本就低,五姑娘还是个伎生子,比起侯爵府简直低到了尘埃里。她多半没得过仔细教养,礼仪规矩一概不懂,如何为震哥儿于内主持中馈、于外结交名门?更何况,她还长了那样一张脸,狐狸精似的,没有半分正室的端庄持重。
可是震哥儿大了,主意正,早年又因父母双亡与侯爵府有嫌隙,十三岁便独自出走从了军,在北地一呆就是十二年,直到功成名就方才回府。而侯爵府其余子孙没一个拿得上台面,竟全指望着震哥儿撑起府邸门楣。她根本没有底气迫使震哥儿回心转意。
更不要说老侯爷也发了话,她再不甘心也只得照办。
四房夫人显然明白老夫人的为难,暗地里交换了眼神。余夫人出面怂恿道:“震哥儿喜欢纪家五姑娘,娶回来做妾便是了。您再精心替他挑选一位好姑娘为妻,如此便皆大欢喜。”
老夫人顿时眼前一亮,这个办法不错,老侯爷发话提亲,可也没有明指娶妻呀。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震哥儿喜欢收用在身边就是了,但将来的侯爵府夫人绝不能是纪家五姑娘那狐媚模样。
她赞许地看了余夫人一眼:“请了安就都回吧,老身乏了。”
第二天清晨,沈老夫人刚起,陈嬷嬷就来通禀。
“大少爷在院子外候着呢,说来给您请安。”
老夫人又气又无奈,叹道:“真是不让人喘息半刻钟。”
她想起司徒震回府以来种种叛逆之举,心中不喜:“震哥儿的性子……”
陈嬷嬷明白她的心思,宽慰道:“等您挑的少夫人进了门,让她私下多多规劝,大少爷迟早会懂得孝顺长辈,顾全侯府满门。”
老夫人眉宇间稍松,吩咐道:“告诉大少爷,今儿老身要去纪家提亲,就不留他在屋里吃早茶了。”
待司徒震离开,老夫人打扮整齐备足礼物,带着一众奴仆浩浩荡荡出了门。
……
纪黛鸯一回府就被押进了柴房。
寒冬腊月,衣裳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冻得他都麻木了,嘴唇乌紫。
他拦住准备离去的嬷嬷:“给套干净衣裳,不然我得冻死。”
嬷嬷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一套衣裳被扔了进来,大门轰然关上。
司徒震正大光明的那一通闹,纪家不敢让他轻易死了,但活着的折磨是免不了的。
这套衣裳明显就是下人穿过的,单薄的夹衣里头只有层薄薄的絮,表面沾满了油污,一股汗臭味直冲鼻尖。
但从小到大遭过的罪多了,他不差这一桩。
纪黛鸯扒开干燥的木枝掏出一个粗糙的窝,哆哆嗦嗦解开大氅的系带,全身脱光换上夹衣单裤,又将没有沾水的大氅皮毛那侧翻到内里裹住全身,像过冬的小动物般钻进了窝里。
柔软暖和的皮毛将他从脖子裹到脚,他才感觉到全身皮肤针扎般痛了起来。
有感觉了好,有感觉就不会被冻死了。将脑袋枕在粗糙不平的木枝上,他紧紧攥着大氅合襟,手脚蜷缩着一阵接一阵地发抖。
挨到了深夜,柴房窗户被人轻轻叩响。
纪黛鸯钻出柴窝,急步跑到窗边,撑开窗户对着窗下的黑影小声问道:“是吴嬷嬷吗?”
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被递了过来。
“主子快喝了吧,好歹驱驱寒,不至于大病一场。”
纪黛鸯忙不迭端过碗,顾不上烫,就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火辣辣的姜在嘴里嚼着,热气沿着食道冲进胃里,他全身鸡皮疙瘩冒起,突然连打几个喷嚏。
终于,身体里也暖和起来了。
看着他萝卜似的手指和冻得通红的脸蛋,窗户外的吴嬷嬷心疼得险些掉泪:“主子您真是受了大苦,怎么突然就卷进这桩风波里了?”
纪黛鸯苦笑。纪家二小姐,老夫人养在膝下的心肝宝贝,强押着他冒名顶替,他能有什么法子呢?
本以为装不知道就能躲过风暴,却未料四小姐也是个横货,为了出口恶气居然将他生生踹进湖里。
要不是司徒震,他早死湖里了。
“外面什么情况,纪弘逸醒了吗?”
吴嬷嬷又递过去两个肉包子:“纪老爷已经醒了,但府里氛围依旧很紧张。奴才们都不敢说话,只低着头匆匆做事。老夫人、夫人以及诸位少爷少夫人都不曾露面,估计在商议什么。”
纪黛鸯吃得狼吞虎咽:“在商量怎么处置我,以及要不要把冬日宴上的事情闹大。”
他三两口吃完包子,接过吴嬷嬷手里的干净衣裳,吩咐道:“继续打听消息,这件事没完。知道得越多,我越能立于不败之地。”
吴嬷嬷将手里最后一件东西塞过去:“新灌的汤婆子,您尽量别生病。若纪府请来大夫,奴婢插不进去手。”
纪黛鸯把汤婆子抱在胸口,嘴里吐出白汽:“我知道。”
见吴嬷嬷要离开,他犹豫了下,再次吩咐:“查一下忠武左将军,司徒震。”
从来没有人用如此炙热贪婪、势在必得的眼神看他,就好像丛林里的一只狼。他至今都不敢对上司徒震的目光,心底本能地恐惧着,就好像畏惧野狼的羔羊。
他在纪府活得像根杂草,人人都能来踩一脚,可是他也没怕过谁。只有司徒震,甫一照面,他就知道斗不过他,满脑子只想着快点逃离他。
可是也从来没有人如此维护过他。为了救他,跳进冬日寒冷彻骨的幽水湖,又为了救他,不顾惜名声直接跟纪弘逸杠上,用孝道和官场前途逼迫纪家不敢轻举妄动了他。
他这根杂草在纪府活了十七年,无人照拂无人保护,凡事只能自己顶着,只能自己拼了命地往上长。头一次,有人站在了前面,替他挡住风雨。
他的手,他的怀抱,当时只顾着惊慌逃离,现在想来,竟是冬日里唯一的温暖。
纪黛鸯裹着大氅蜷缩在窝里,胸口的汤婆子传递出暖意。他枕在枯枝上,不知不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