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熊尧迈着阔步走进了凝辉堂。
“将军,沈老夫人那边传来消息,亲事提了,但纪府不同意。”
此次司徒震回京,自然也带了亲兵。家在京都的,就住在家里,白日听差;家在他乡的,就住在凝辉堂。沈老夫人与其余各房送来的奴才奴婢,通通被赶到了院子,房间内仍由他的亲兵侍奉,既熟悉又安全。
司徒震并不惊讶,吩咐道:“将永安侯夫人上纪家提亲的事情传扬开来。明天早上,我要在街头巷尾、酒楼茶馆听见人人议论此事。”
“是。”熊尧抱拳,“要不要说得更明白一点?”
司徒震道:“不用,似是而非才能更加激起人们的讨论欲。”
翌日清晨,司徒震出去吃早饭。
谭俊驾了马车候在侧门,见了司徒震麻溜下来行礼。司徒震坐进马车,谭俊当车夫,熊尧骑马伴侧,往雅闲居而去。
雅闲居,听名字就知道闲人很多,中间起了个大戏台,说书的、弹评的、唱戏的、跳舞的,从白天闹到半夜。许多有钱有闲但没甚权势的子弟,大清早就端着鸟笼子,晃晃悠悠来这儿坐下,点茶果点心,花生瓜子,和朋友聊上大半天,遇见喜欢的剧目就打赏一二。
“三位爷,里面请,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司徒震寻了个角落位置坐着,点了一壶清茶,三碗银丝面,五盘酱牛肉以及十碟各不相同的酱菜。
他倒了杯清茶润口,刚吃两口面,周围邻桌就议论上了。
“听说了吗,永安侯府去纪家提亲了,你们说司徒将军看上了谁?”
“那还用讲,必然是看上了从湖里救上来的大美人啊~”
“早知如此,司徒将军又何必与纪老爷翻脸?这下好了,气都气死了,谁会答应把女儿嫁过去?”
“谁也没想到纪老爷是个迂腐老头啊,救人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要人去死,反正搁我闺女身上,我舍不得。”
“是啊,仿佛不是他闺女似的。”
“他们官场老爷妻妾成群,儿子还好,女儿就跟小猫小狗似的多,死一两个不心疼,你们不懂。”
“嘁~”鄙夷的嘘声顿时响起。
“我倒是觉得,纪家未必不答应。永安侯,多大的官,纪老爷才五品,高攀上这门亲事,他会不乐意?”
“我不同意,据说纪老爷要面子得很,结亲又不是升官,他凭什么被踩在头上了还要笑脸相迎,这口气轻易咽不下去!”
“要不要赌一把?”
“赌就赌,谁输了谁就请在座各位雅闲居一个月的花销。”
“那就说定了。”
司徒震吃完最后一口面,热茶下肚,驱走缠身的寒意,顿觉得神清气爽。
“吃完了吗?”
熊尧把剩下的酱牛肉倒进嘴巴里,腮帮子鼓鼓:“吃完了。将军,京都的牛肉没有北地的好吃,北地的牛肉那叫一个劲道,那叫一个香……”
见司徒震起身往外走,熊尧忙不迭跟上:“将军,我们去哪里啊将军?”
谭俊与他并肩而行:“你忘啦,咱们给户部尚书大人递过拜帖,就在今天。”
熊尧一拍额头,恍然大悟:“瞧我这脑子,得去要钱要粮。”
为了挡住狄人南下劫掠直捣京都,五十万将士驻守在北地构成坚不可摧的防线,所需要的花费是巨大的。虽有驻军屯田之法,没有朝廷的钱粮支撑,五十万将士绝对撑不过一个月,还没等狄人南下,就先因缺粮少衣哗变了。
因此每年冬季,北地将领回京都过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管朝廷要钱要粮。镇北老将军找皇上哭穷,其他将领就找户部和兵部哭穷。从上到下齐心协力,年后回北地才停止。
司徒震身为镇北老将军的左膀右臂,正三品的忠武左将军,要哭穷的对象,自然就是户部尚书韩大人。
到了韩府,管家满脸歉意:“司徒将军,不巧老爷出去与宴喝酒了,要不您改日再来?”
司徒震心中有数,这是掐着他上门拜访的日子找理由躲开。
“无妨,我等等便是。”
管家不好再拦,于是请他入内喝茶。
小厮捧了热茶上来,司徒震没有动。一来他刚吃了早饭,二来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喝茶喝多了要小解,在尚书府显得失礼。
他极有耐心,腰杆挺直,气定神闲,仿佛坐得不是冷板凳般。
日头渐渐升高,司徒震没着急,时不时偷窥前厅的管家却先急了。
司徒将军这么坐下去,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正当他着急时,身后年轻而熟悉的嗓音响起。
“里面是司徒将军?”
管家一愣,回身看见来人连忙拱手行礼:“六少爷,是司徒将军。”
韩稷挥挥手:“你下去吧,我招待他。”
“司徒将军贵客上门,家父却不能亲自接待,实在失礼。”韩稷走入堂中,自报家门,“在下韩稷,家中行六,在翰林院领了个闲差。”
司徒震拱手:“开元三十九年的探花郎,果然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韩稷入座,惊讶道:“古有诸葛孔明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司徒将军驻守北地多年,竟也对京都知之甚详?”
“韩大人谬赞,不过听祖父讲了几句。”司徒震笑笑,似真似假地抱怨,“我十三岁弃文从武,把祖父气了个够呛。这次回京都,被他揪在身边千般教导万般训诫,耳朵都起茧子了。”
韩稷垂眸,目光落在分毫未动的茶盏上:“快过年了,喝茶有什么意思?来人,上好酒。司徒将军,家父一时半刻回不来,在下陪你小酌几杯。”
司徒震眸若深潭,笑意加深:“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边喝边聊。几坛酒下去,司徒震露出明显的醉态,说话的反应都慢了几拍。
韩稷拍拍司徒震的肩膀,恭维道:“冬日宴上将军据理力争,可谓智勇双全,令在下好生佩服。将军少年时虽弃文从武,可是这么多年,书本也舍不得放下吧。”
司徒震撑着额头,哼道:“一看就知道你没从过军,军营训练辛苦,天黑出操,天黑方回。回来后往床上一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哪有时间看书?”
他不自觉流露出惋惜:“我也想看啊,可是十几年过去,唯一看得进去的,大约只剩下了话本子。”
韩稷温和安慰:“有得必有失,将军武功建业,不比文治差到哪里去。”
“朝廷素来重文轻武,祖父对我也不甚满意,至今请立世子的折子都没呈到圣前。”司徒震摇摇头,搂住韩稷的肩膀,“韩老弟,你是不知道我心里苦,连娶个美人回家,都不能如愿。我打算过了年就回北地,省得在京都心烦。”
韩稷目光闪烁:“美人,可是从湖中救起来的纪家姑娘?”
司徒震醉意愈深,咕哝道:“是啊,要不是为了她,我干嘛跟一文官杠上?热血上头,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的头越垂越低,最后枕在手臂上,不自觉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司徒震被管家叫醒。
“司徒将军,老爷差人传话,说是要留宿外间,今晚不回了,要不您改日再来?”
司徒震整理好衣襟,从容起身,颔首道:“打扰,那我先回去了。”
马车行驶在街上,熊尧骑马跟在窗边:“将军,你这一整天,跟姓韩的打什么哑谜啊?”
隔着车窗,司徒震看向寂寥无人的长街,眼含深意:“京都这个地方,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潮汹涌。当有人对你有所图,你在人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被细细揣摩。虽然不及在北地自在,但可以反利用之。一点小手段,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另一边,赵夫人将事情告诉了纪弘逸。纪弘逸狠狠摔碎茶盏,怒道:“想和纪家结亲,他做梦!”
赵夫人小声补充:“不是正经结亲,纳妾而已。”
纪弘逸瞪她一眼:“那也不行!”
家仆送上了新的热茶,纪弘逸吹开茶沫抿了一口,情绪平静了些:“事情办得怎么样,她认错了吗?”
赵夫人摇摇头:“没,她的嘴很硬。”
纪弘逸脸色阴沉,恨恨道:“妖里媚气的东西,性子又不安分,不过出去一趟,就和外男不清不楚的,还合起伙来算计亲爹,她居然还敢嘴硬?尽快让她招了,此事夜长梦多。”
“是。”赵夫人犹豫片刻,“永安侯夫人送了她一只发簪,有维护之意,倒不好下重手了。”
纪弘逸一挥袖子,强硬道:“侯夫人也不能插手别人的家事!我纪家的女儿就是死了,也与她不相干!你不用顾忌。”
他交待完,径直去礼部仪制清吏司应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