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说完这句诛心之语第二日,又一如既往笑嘻嘻的和蓝忘机打招呼,像没有骨头一样一直挂在他身上,亲热的说着日长所见趣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次之后,他再也没同蓝忘机吵过架。
或者说,他再也没有生气过。哪怕蓝忘机的几个从兄弟堂叔伯联合河东裴氏历阳苏氏设下圈套陷害,他都没红过脸,笑眯眯的将犯上作乱者绑到仙门议会上,众目睽睽之下用蓝氏戒鞭将几人活活打死。
那日,桂殿兰宫中仙音袅袅,一人高的三足鎏金灵鹤衔芝鼎燃烧着椒兰桂枝,香烟如云。凄厉的哀嚎声伴随着碎骨裂筋的鞭声在大殿中回响。主座上,魏无羡倚着身侧方正严峻,琨玉秋霜的蓝忘机,笑的魅惑无边,令人胆寒。眼尾一抹艳红,眼波流转间,美的勾魂夺魄,漆黑的瞳孔深处,好似有万千冤魂厉鬼在其中狰狞尖叫。
雅致精美的地毯溅上点点血污,几滩不成人形的碎骨血肉落在上面。
魏无羡勾唇一笑,“诸位见证,蓝槐,蓝蓄,蓝瑛,蓝玺,蓝珊,蓝汛,蓝泯,蓝津,蓝海,蓝渊犯上作乱,勾结外人谋害同宗,引发三族之战,至使数千人殒命,罪无可恕。处以戒鞭,一命一鞭,已处刑。其家眷,废除修为,改蓝姓为罪,流放崖州,百年内不得离开。”
满座寂然。
七日后,河东裴氏家主裴衡退位,三个月后裴衡夜猎途中不幸身亡。历阳苏氏内斗,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历阳苏氏家主被毒杀,其长子三子反目,将历阳苏氏一分为二,历阳苏氏不再。
自此,魏无羡超越江澄,成为仙门最不能惹排行榜第一名。
惹了江宗主顶多自己一个人被打死,惹了夷陵老祖那是当众死无全尸,连坐家人,太残暴了!
惹不得惹不得!
绝对不能惹的夷陵老祖此时正在祠堂守灵。
是的,守灵。
魏无羡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江叔叔虞夫人和师姐身死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自己听学两个月,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所有人都大变样,自己跟关系最差劲,性格最沉闷,行事最死板,根本不熟悉的男人结为道侣,离开了最喜欢最舒服的家待在了最不能忍受度日如年的姑苏蓝氏!
更可怕的是,家人死的只剩自己和江澄了,比晴天霹雳当头落下还要可怕,比太阳陨落黑夜永恒还要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他发疯痛哭一顿后,醒来就是在自己的房间,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床屏上他自己画的两个亲嘴小人,睡前看的话本子硌着他的腰。衣服换回了他自己的朱红里衣,清心银铃就挂在床帐的挂钩上——他睡觉时都是把银铃挂在那的,方便顺手,一眼就能看到。
江澄沉着脸坐在他的书案后在看一本公文,看着像是江叔叔看的那种公文,书案上还堆着两堆山一样的卷宗,一堆是处理好的,一堆是尚未处理的。江澄穿的衣服和江叔叔日常穿的衣服很像,但款式细节上有差异,衣服发冠上九瓣莲纹的规格是最高的。
见他醒了,撇了他一眼,冷嘲道:“没死就起来!把汤喝了,再把药喝了。”
床头小杌子上放着一盅莲花造型的羊脂玉白瓷汤盅,瓷身绘着保温的符文,打开盖子,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冒着白气,满满一盅的排骨炖的软烂,骨肉分离,香的能杀死人。旁边的玉碗盖着盖,散发着一丝苦涩的药气。
这样的场景和他每次生病醒来看见的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少了师姐和一盘甜蜜蜜的果脯。
江澄的穿着身形,眉宇间的阴郁锐利,指间嵌着紫色宝石的银环,身上莫名的疲倦不适,丹田气海小了一圈的金丹,经脉中细弱凝滞的灵力,以及,和往常味道有些许差别的莲藕排骨汤,提醒着他,之前的一切不是病中的噩梦,一切都是真的。
苦涩的药咽下肚,习惯性的想拿杯水漱漱口,吃一颗果脯压下苦味,却什么都没有。温柔的倩影不在身旁,本该嫌弃的说着风凉话手上却体贴送来清水痰盂,见他呛着咳嗽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轻拍他后背给他顺气的人此刻坐的远远的,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上的公文,俊秀的眉眼凌厉高傲,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对周身一切视若无睹。
他将习惯性就要脱口而出的抱怨哀嚎封在口中,轻手轻脚将药碗放回杌子上,拖着酸软沉重的身体从床上下来,刚站直就眼前一黑,头上一阵眩晕,脚上踉跄几步撞到床柱,倚着床柱,好一会才缓过来。
眼前模糊的色彩渐渐清晰,下意识开口:“江澄你……”找打,坐在那看我差点摔了也不扶我一把!
对上那双带着寒意讥诮的杏眼,将后半句咽下肚,呐呐的接了句:“真俊俏!特有威严!”
讪讪的走到房间正中的方桌前想给自己倒杯茶,结果,茶壶拎起来轻飘飘的,倒了倒没有一滴水。
心头的委屈一下全涌上来,酸涩的不是滋味。
江澄是真的很生气,都不理他不管他了,连杯水都不给他喝。他只是出去买壶酒,翻个墙,睡个觉,师姐就不在,江澄还欺负他……
起身往外走去,想到堂屋找点水,右肩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钳制,强压着把他拖回榻上,冰凉丝滑织着莲纹暗绣带着莲香的袖子糊到他脸上,青年舒朗的声音熟悉的语气在耳边响起:“魏无羡你够了!你房间的茶壶什么时候有过茶?你哪次不是酒坛子对嘴喝把酒当成水?不就是没扶你吗有什么好哭的?你不也没摔死?说你两句就要走,不说你也要走!拖着这具破烂身体你能去哪?好好躺着!”
不要做出那副受尽委屈的可怜模样,是你对不起我!
可恨你什么都不记得,竟然敢理直气壮的委屈,妄想我们能回到从前!
我他妈还对你心软!
我他妈见不得十五岁的魏无羡委屈巴巴,嘴巴一瘪眼睛一红眼泪大滴大滴滑落脸颊的模样!
魏无羡不就该永远笑的没心没肺,嬉皮笑脸说着没脸没皮的话,狼心狗肺的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转眼就忘,把犯过的错许下的诺造下的孽抛诸脑后,跟着另一个信了他鬼话屁颠屁颠贴上来的人逍遥快活。
蛮横的闯进他的生命,抢走了他父亲的关爱,占据的姐姐一半的关注,霸占了他一半的房间,挤走了他的妃妃茉莉小爱。在他接受了他,把他当成唯一的兄弟,最好的朋友后,祂却转身离开,任他如何拉下脸面苦苦挽求也换不来他一个回头。
他就是这么一个混蛋!
委屈落泪可怜从来都不属于长大后的魏无羡!
那样的魏无羡只存在江澄记忆中那个脏兮兮怯生生刚入莲花坞的九岁魏婴身上,后来的他何时委屈过?何时不是永远的黏在他身边,赶也赶不走,他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可他却为了各种外人各种理由跟他生气决裂,最后却为了他几句气话为了一个外人跟他动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现在,他失忆了,又臭不要脸的贴上他,他话都没说就又要走!
魏无羡,我他妈上辈子欠你的吗?
魏无羡这才发觉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一脸,把江澄的袖子沾出一片斑驳深色。没发觉时还好,反应过来又对上江澄嘴硬心软的安慰低头,眼泪流的更欢了。
太丢脸了!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就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哭了!
一把扯过江澄宽大的袖子胡乱的擦脸,江澄竟然也随他去,只开口嘲讽道:
“你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蓝忘机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魏无羡多了解这个从小住一间房睡一张床一起长大的竹马啊!
江澄眉毛一动他就知道江澄在想什么,刚刚也是被在江澄身上从未见过的冷脸戾气唬到,以为江澄不要他了。耳边熟悉的语气,江澄脸上熟悉的表情熟悉的举动给了他自信,断定江澄不会不管他后,魏无羡原形毕露,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他吸吸鼻子,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委屈一拳锤向江澄的肩膀,凶巴巴的说:“你才娇气呢!我什么时候把酒当水喝了?不都是有兴致时喝几坛吗?哪次喝酒没叫上你?这关蓝忘机什么事?他哪时忍过我?哪回不是横眉冷对当场打回来?”
江澄一时语塞,扯回自己的衣袖,宽袖一挥一套天青冰裂纹茶壶茶杯出现在案几上,伸手倒了杯还冒着热气的青莲茶怼到魏无羡嘴边,“喝,别哭了。”
魏无羡也不客气,就这江澄的手将茶杯里的水喝完,然后蹬鼻子上脸的朝江澄要蜜饯。
江澄没好气道:“你以为你是小孩啊?喝个药还要蜜饯送?没有!”
魏无羡睨了江澄一眼,扯着他的袖子软声撒娇:“羡羡才三岁,就要吃糖。药好苦,澄哥哥~羡羡要吃糖~”
久为的动静,整的江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起眼下这个人是断袖,还跟自己最讨厌的人跑了,江澄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反手给魏无羡一拳,“滚滚滚!魏无羡我警告你离我远点,别给我整这死出!”
“嗷!”
魏无羡眼下身体虚弱,哪受得了这一拳?直接翻倒在床捂着胸口无力痛呼:“嘶——江澄你真的,要死啊!啊……”
挣扎着想起来还罪魁祸首一下,却浑身不听使唤,动一下都费劲。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魏无羡觉得好像是自己幼时街头流浪三天饿九顿被大黑狗追着咬着撵着跑了二里地后力竭倒下,昏迷后又饿醒的感觉。
浑身无力,头昏眼花,哪哪都疼,肚子已经饿得不饿了,一阵阵反胃恶心。
自从被江叔叔带回莲花坞,他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哪怕是被虞夫人罚跪祠堂不许吃饭,师姐也会给他送饭,江澄一般都是和他一起跪,要是师姐出门不在,他们就会偷吃贡品。贡品一天一换,各种水果糕点鸡鸭,新鲜的很,每次拿贡品前他都会问问各位前辈能不能吃,不出声就是默认了。
前辈们从没反对过。
饿的挠心挠肺的记忆那么遥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没想到今天又体验了一遍。
不过,他也就一天没吃饭,怎么会饿成这样?
像是饿了三年一样。
不是说他是蓝湛的道侣吗?不会是因为蓝家饭菜太难吃他直接饿了三年吧?不对啊,听学时他几乎天天下馆子打包饭菜回精舍吃,不能结道了他不会出去吃啊!难道是因为结道了作为蓝氏中人必须吃蓝家的饭?
太可怕了!
魏无羡想想都打个哆嗦,他到底是多想不开才会和蓝湛结道啊?还留在云深不知处,那是人呆的地方吗?两个月都待的他够够的了,还是在有江澄陪着,各家公子一起玩闹取乐的情况下。
江澄见魏无羡脸色不对,也想起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连忙把他扶起来握住他的手腕给他输送灵力。
“魏无羡,蓝家是不给你饭吃吗?你这是饿了多久?你是七年都没吃过饱饭吗?蓝忘机不是对你千依百顺,万般讨好吗?怎么连饭都不给你吃饱?他不是很厉害吗?”能为了你和仙门百家作对,不顾姑苏蓝氏百年清名,脸都不要了,当众看着你用戒鞭打死同族兄弟长辈,怎么没保护好你?让你被人下了近一年的慢性毒药!
想起医师那句不尽快解毒悉心调养,魏无羡活不过一个月江澄就心慌,好像一座千丈高的大山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堵的难受。精醇的灵力水一般源源不断注入魏无羡体内,流淌在干涸的经脉中,细细的修复体内的暗伤,汇入气海中灵芒暗淡已有细密裂纹的金丹中,缓慢的修复金丹上难以察觉的裂纹。
江澄十指捏诀,浩瀚灵力从金丹调出,掌心覆上魏无羡丹田,修复金丹的同时分出一股灵流将毒素牢牢锁在丹田一隅。
同出一源的灵力注入经脉,魏无羡缓了口气,面色稍稍恢复些许,还有心情和江澄斗嘴:“蓝家的饭你又不是没吃过,那是人吃的东西吗?蓝忘机见了我就没好脸色,恨不得离我八百里远生怕被我玷污了,怎么会对我好?你说的蓝忘机被夺舍了吧!”
想起这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心没肺的,江澄懒得理他,跟个傻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将魏无羡精神恢复的不错都有空跟他顶嘴了,江澄收了灵力,起身将矮案上的杯盏药碗收走,丢下句“待会有人给你送吃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魏无羡见状连滚带爬的下床扑到江澄身上抱着他的腿不撒手,耍赖道:“江澄你好狠心,我病的这么严重你丢下我就走,我可是你亲师兄!”对上江澄冷冰冰的眼神,紫电滋滋冒出的电光,魏无羡眨眨眼,声音小了几分,“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江叔叔,虞夫人,师姐……怎么会……”
江澄就着这个姿势居高临下的注视着魏无羡的眼睛,好一会,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缓缓睁开眼,看着屋外碧绿如盖的荷叶簇拥着娇艳的荷花,简单粗暴的几句“温狗残暴,血洗莲花坞,阿爹阿娘死守莲花坞,被化丹手杀死,阿姐因为你修鬼道失控,为救你而死”概括全部四年的事情,然后甩开魏无羡大步流星的离开。
魏无羡愣在原地,寥寥几句话,听得他满腔怒火,恨不得冲去岐山把温氏杀的稀巴烂,听到那句“阿姐因为你修鬼道失控,为救你而死”满腔懊悔,直接扇了自己几耳光,扇的手掌发麻,耳鸣嗡嗡。
然后起身从衣箱里翻出一件素色外袍穿上,将银铃挂在腰间,用白色发带将头发绑好,朝祠堂走去。
——他要去守灵。血洗莲花坞江叔叔虞夫人还有至今再未出现的熟悉面孔恐怕都去了,十几年前他有没有守灵都忘了,如今就再守七天,跟他们说说话。
——去反思。莲花坞被灭,他在哪?是他实力不济帮不上忙?他为何要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去走阴沟独木桥?
——去忏悔。是他连累死了师姐!是他害死了师姐!师姐对他那么好,他怎么能!他简直不是人!
还有江澄,难怪江澄对他那么冷漠,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恨意,原来是因为这个。江澄竟然没杀了他,还输灵力给他治伤,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江澄这么好,他为什么会离开莲花坞去云深不知处?难道他真的对蓝忘机情根深种非他不可离了他就得死不成?
那他为什么不把蓝忘机绑到莲花坞来?岂不是更好更逍遥?
还有,他的修为金丹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弱成这样?
身体跟纸糊的似的,不用风吹都能坏。
怀着满腔疑问满腹悔恨,魏无羡跪在祠堂的蒲团上,对着上首几千个灵位肃穆的磕了三个响头,点上三炷香,而后挺直腰背端正的跪在灵位前。
微风拂过带着莲香在祠堂里打了个转,吹起额前几缕发丝,好似温柔少女轻柔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