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
静室。
一尊天青裂冰纹香炉点着檀香,轻烟袅袅而升,数枚嵌在紫檀底座上小儿拳头大的明光石放在室内四角,将整个静室照的纤毫可见。
宽大的黑檀木书案上,卷宗公文堆积成山,一个挺拔俊美如玉山般的男人正在案前奋笔疾书。
因是夜里,又在自己屋里,蓝忘机去了冠,披散着头发,只一根浅蓝色发带将额前两侧发丝松松半束,抹额未摘,着雪白寝衣,披了件月白外袍。
蓝忘机面色如水,时而微蹙,思索一番再而落笔。
待所有卷宗公文处理完毕,耳边虫鸣声都小了,一看更漏,已经子时末了。
平日里,这些卷宗六成都是由魏无羡处理,剩下四成单纯姑苏境内邪祟上报,夜猎事宜,宗族内务由他处理。平日里弟子教习修炼,门生招收,蓝氏上下数万人吃穿用度,蓝氏名下所有店铺收入,良田河泽山川税租,矿产开采情况收入各种琐碎,每季一盘点,年中总和都由他负责。
如今九月,正是秋季盘账,魏婴一离开,所有东西都由他处理,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平常琐碎能交由从兄弟和思追景仪,但魏婴负责的部分,恰恰不能经手他人,只能他二人亲自处理。
好在修行中人,对睡眠需求不大。只要灵力充足,一个月不睡都可以。只是精神上的疲倦难以消除。
蓝忘机捏了捏眉心,简单洗漱一番,挥灭明光石就寝。
独自躺在床上,身侧空荡荡的,只一个枕头冷清的躺在那,蓝忘机躺了很久,思绪纷乱,怎么都睡不着。
蓝忘机起身燃起一豆烛火,将陈情拿在手中,拂过鲜红的穗子,指尖捏上那颗白玉雕琢的莲花。
昏黄的烛火落在男人身上,精致清冷的眉眼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魏婴已经离开四天了。
自结道后,他和魏婴从来没有分开过,除去有时吵架争执,偶尔一两天不宿在一起外,每晚都是一起安寝。
这几日他每天都会前往云梦看望魏婴,次次都被江晚吟挡在门外,推脱魏婴不想见任何人。他怀疑江晚吟因为旧怨把魏婴关起来了,对他百般刁难虐待,所以不敢让他见人。他今日已忍到极致,带上几十弟子前往莲花坞,打定主意若江晚吟再不让他见魏婴,他就强闯进去,把魏婴抢回来,这才见到魏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三日未见?
见到魏婴那一刻,他很想将他拥入怀中,紧紧的拥抱他,轻吻他的发丝,诉说多日来的相思。可魏婴看见他那一刻眼睛里的好奇探究,像是一隆冬大雪中夹杂着冰块的冷水当头浇下,砸的他七窍失聪,冷的他心颤魂飞,浇灭了他再见重逢的喜悦,催生了酸涩痛苦的根芽。
魏婴彻底忘记了他们的过往。
他忘却了他们之间的刻骨铭心,生死相许,抛弃了他们的海誓山盟,永不分离,丢下了他们的浓情蜜意,琴瑟和鸣。
他消减了一点,眼睛很红,眼眶微肿,应该哭了很久,脸上带着掩盖不住的悲伤。头发半挽,系着白色发带,没有穿日常酷爱的玄衣朱裳,而是一身素白云锦裁的广袖长袍,袖口衣领镶着一圈雪霁宽边,衣袍上的粼粼暗纹从卷云纹变成了九瓣莲。腰间系着一根天青色丝绦,坠着一枚刻着九瓣莲的清心银铃,银紫流苏随着主人动作轻轻拂动。
不同与平日的明艳夺目,光彩照人,一身素净面带忧容的魏婴似是玉兰树下身披月华的诗人,吟不完的愁绪,道不尽的心忧,唯有乘风而去,化作山岚烟云,成为自己笔下的诗句方能消解一二。
他看见他,行了一个平辈礼,笑道:“蓝二公子,稀客呀!刚刚江澄说你来了要见我,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来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几天有些事,不然一定带你好好逛逛云梦。”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应该是哭的太厉害了。是因为江厌离和江枫眠虞紫鸢离去的事吧。
“这样吧,等过几天我亲自下帖邀蓝二公子前来莲花坞小住几日,我们痛痛快快的玩几天,蓝二公子意下如何?”
不如何。
魏婴,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到时候我给你摘莲蓬还有菱角,带你去打山鸡摸鱼掏鸟窝,怎么样?”
“好。”
十五岁时你就说要给我摘莲蓬和菱角,带我玩遍云梦。三十六岁才给我摘了莲蓬,却不敢踏足云梦。如今,你又这样说,我不敢信你,却只能信你。
对你,我从来毫无办法。
十五岁时你就扰的我心烦意乱,如今更是让我肝肠寸断,药石无医。
对你,我除了等,除了守,再没有其他办法。
蓝忘机将陈情收入乾坤袖,换了身常服,收拾齐整,瞬移到云梦城码头。
——江澄重建莲花坞后,在整个云梦城布下禁飞阵法,除非持有令牌,其余者一律不许御剑,除非特殊定点传送阵,传送符传送卷轴和普通传送阵均不能直接传送进城内,全部拦截在城外三里地。蓝忘机因蓝江两家结盟关系,持有玉令,但只能传送到码头,要进城要么车马代步,要么两条腿走路。
夜已深,莲花坞灯火零星,除却巡逻弟子,再没有其他人活动。
蓝忘机像是一尊玉像,不声不动站在莲花坞外最高的树上,远望祠堂的方向,思念透过重重檐牙屋脊落到那人身上。
细长飘逸抹额尾随着乌黑的发丝在夜风中翻飞,好像要随着风带着思念飞到那人身上。
蓝忘机看着前方深宅重檐,不由自主的回忆起魏婴的点点滴滴。
和魏婴刚成婚时,他们二人蜜里调油,如胶似漆,感情很好,争吵也多。也不能说是争吵,不过是两人性格习惯差异,接话不及时或者回答不对,吃食衣物上意见不一,明日行程安排意见不一,他盯着漂亮姑娘多看几眼,你的穿着和某某公子某某姑娘十分般配……都是些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当时说几句,没一个时辰就好了。
牙齿还有磕到嘴唇的时候,何况是两个人。
慢慢的,吵的就少了,但争吵的事情越来越严重,争吵时间间隔越来越长。
每次吵的厉害,魏婴生了大气就不会回静室,甚至云深不处都不回,找家客栈宿在外面,或者随便找个屋顶夜宿一晚。
上一次争吵是一年多前。
那次,吵得很厉害,他至今清楚的记得魏婴疲倦的眼神,眼睛里爬上的每条血丝,每句话时嘴角讽刺的弧度。最后一句像是淬毒的尖刺狠狠的扎进他心里,拔不出化不了,每次回想起都让他如坠冰窟,失魂落魄,痛不欲生。
——“蓝湛,那夜我就不该出去买酒,不,我根本不该来蓝氏听学。”
那样我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六翼霜蚣,血解百忧。
和我在一起后的时光也都是忧吗?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那些情话,那么动人,闻之欣喜,都是骗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