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在书房看公文看的焦头烂额,揉揉额角,看了眼天色,已经全黑了。
六个时辰从早到晚不眠不休的处理,书案上的文书一点没减,反而多出了几本,弟子还在断断续续送来文书卷宗。
将笔一扔,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个月开始不知怎的,好像犯太岁了一样,云梦辖内各地状况层出不穷。各个城镇村落都被邪祟妖兽侵扰,刚派人赶跑,压塌的篱笆都没修起来,又来一拨!
都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邪祟妖兽,源源不断,许多都闻所未闻,不知弱点不知习性。作乱都不避人了,青天白日就闯进村落城镇,大开杀戒,搅得天翻地覆,更有些吃饱喝足直接不走了,占地为王,瞭望台都给推平了!
各地传来的求援信如飞雪一般填满案头,他派人平乱除祟派的莲花坞都快空了。都这样了,老天好像还闲不够乱,魏无羡回莲花坞的消息不知被哪家的暗庄探子看到了,当做天大的事写在在邸报上,送到仙门各家府邸,一天之内,整个仙门都知道魏无羡离开姑苏回云梦了。
蓝忘机一天三次的往莲花坞跑,眼睛没瞎的都看见了,直接坐实了这件事。
江家附属家族来信问他是不是真的?更有甚者直接递上帖子想拜见魏无羡。蓝家附属家族中和魏无羡交好了的也来了公文,言语含蓄婉约,说想请他赏脸参加清谈会,目的就是试探魏无羡是不是真的回江家了。
魏无羡这些年在仙门中地位可是举足轻重,别的不说,他在姑苏就代表着云梦江氏和姑苏蓝氏的联盟。五日前突然毫无征兆的回来云梦,还就他一个人回来了,不年不节又不办清谈会的,实在引人深思。
——姑苏蓝氏和云梦江氏的结盟要散了?
——魏无羡这一举动什么意思?蓝家江家在搞什么?
——兰陵金氏知不知道?有没有插足?
更有忠于江家的人直白的上门求见江澄,确定他有没有被夷陵老祖暗害。
“宗主,姑苏蓝氏公文。”江澄的三弟子江念来报。
“放下吧。”
“是。”
江念恭敬将公文放在案上,拱手一礼退出。
江澄拿起那本深蓝封底印浅蓝卷云纹的文书,打开看了几眼,扔回案上,从身后的书架上翻出这几年和姑苏蓝氏的来往公文,摊开和方才送来的公文对比一看,气不打一处来。
叫来门外侍候弟子,“魏无羡呢?”
“魏公子在祠堂。”弟子答道。
江澄眉头一挑,“又在祠堂?把他叫来书房,我有要事找他。”
“是。”
那名弟子退出门外,叫来一名仆从让他到祠堂叫魏无羡。
江澄坐在主位,看着案上那一沓蓝底云纹的公文,越想越气!
他和魏无羡师出一门,断文识字都是一起的,小时候不知道帮他写过多少篇策论——这也是他少有的能赢过魏无羡的地方。
魏无羡这家伙传奇话本志怪小说看的起劲,一看起烂七八糟的画册话本饭都不用吃,诗情画意的诗书词赋也是信手拈来,一手丹青水墨也算拿得出手,偏偏正经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叫他写篇策论文章跟要了他命似的,不是这疼就是那痒,犯困渴了饿了要上茅厕坐在书案前扭来扭去,一个时辰憋不出七个字!回回都是央着他给他起个头,再写个过程,最后再结个尾,恨不得让他写完直接抄,为此魏无羡不知挨了先生多少骂。
可一旦不写策论这些正经文章,改写诗作赋,魏无羡笔杆子懂得比谁都快。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射御数魏无羡样样精通,加上那张见到姑娘就抹了蜜一般的嘴,是个顶顶合格的风流公子。
但也只能风流了。
办正事处理政务指望谁都不能指望他!
三年射日之征,云梦江氏就剩下他、阿姐和魏无羡。阿姐是姑娘,自小就没学过政务,这方面帮不上什么忙,但魏无羡学过啊!
却学了跟没学没什么区别!
都不指望他帮忙批公文了,就读个信,记录一下每天有多少人投靠,损失了多少人,伤亡人员如何,粮草剩多少,援军几日能来,向江氏示好的家族有多少,哪些家族是可以拉拢过来的,就这都办不到!
不是头疼就是胸闷,要么就是去修炼,结果找过去一看在喝酒。
行,这些他忍。
他修鬼道,御鬼确实耗心神,需要放松。
战后犒劳士兵,名单都列出来了,功劳写出来了,叫他按战功官衔分下奖赏,他又不干,说这种出风头的事应该由他这位宗主,他就不抢功劳了。
江澄:????
当时就想怒吼老子要是有空需要你!
他又忍了,最后是阿姐将赏赐分好等记造册,由他在宴会上赐下。
射日之征结束,莲花坞重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他每天忙的打脚后跟,都不指望魏无羡帮他什么了,就想让他在忙着的时候接待一些外客,把其他家族发来的信件公文按照格式礼节回一下,这够简单了吧!
结果魏无羡跑去喝酒,天天喝到月半中天才醉醺醺的回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一起来又跑出去喝酒,家成了他歇脚的旅馆了!
真的是半点指望不上。
当然,他现在明白当时魏无羡酗酒成性是因为失去金丹怨气入体心神受扰,痛苦难捱。但为什么魏无羡到了姑苏蓝氏就能做好这些呢?
姑苏蓝氏所有发往云梦的公文,除了刚刚这封,自四年前起——正好是姑苏内乱结束后,全都是魏无羡写的。或者说是魏无羡口述,身边的文书誊写。行文架构,口吻语气,虽非出自一人之手,却带着同一人的风格。
江澄将姑苏蓝氏的公文按照时间排列,从最开始的老练公事公办变得稍显欢快,辞藻华丽,花团锦簇,慢慢的随着时间流逝,文字架构逐渐成熟,行文流畅,字句婉约动人,篇篇都是读起来令人口齿生香的美文。只要有心足以看出写文章的人对公文政务从最开始的生疏逐渐上手,到最后成为了出色的政客。
直到最后一封,不同于之前文章的花团锦簇,词句简约,典雅清拨,分明是不同人所书。最重要的是,作为两大家族来往的公文,这篇文章的语句有些直接整肃,不适合平等往来。撰写者应该不常和这类文书打交道。
今日之前,姑苏蓝氏最后发来云梦的公文是上个月初邀请他参加姑苏蓝氏举办的文会。这一封正好是在魏无羡从云深不知处回到莲花坞后第五天发来的,目的是因为近一个月来诸多家族辖区都出现不知名邪祟伤人事件,愈演愈烈,于是打算将固定三月一次的仙门议会额外召开,拟定下月初八在云深不知处举办,不知云梦江氏意下如何?如果没有其他想法,无,希望到时云梦江氏能按时到达参加仙门议会。
时间卡的这么准,魏无羡一回来写公文的人就变了,那之前的公文是谁写的还用想吗?
魏无羡啊魏无羡,我江澄自认为对你也算是掏心掏肺,让你看个信件帮个忙都没空,怎么轮到蓝二就这么有空了!
姑苏蓝氏到底给了你什么大恩大德,让你这么尽心尽力?
尽心到四年来没让蓝二在这些地方操半点心,你一走姑苏蓝氏连能熟练处理对外公文的人都没有了!
你就这么爱他吗?爱到愿意为了他日复一日的接触自己最讨厌最厌倦的东西!
那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魏无羡在祠堂跪的好好的,甚至有点昏昏欲睡——刚吃完饭有点犯困。没事,师姐不会怪他,还会反过来劝他回去睡觉,江叔叔也是,就是虞夫人,要是看到了指定气冲冲的拿鞭子抽他。
不过现在虞夫人抽不了他了,她一生气就让他滚祠堂跪着,别碍她眼。他现在老实跪在祠堂,虞夫人也在祠堂,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看着他跪在这,看见他偶尔没忍住打个瞌睡,会不会气炸啊?
想到这,魏无羡突然有点想笑。
然后,就看见虞夫人从她的灵位里钻出来,柳眉倒竖,扬起紫电就往他身上抽,鞭子就要落下——“魏公子,魏公子,宗主找您。”
“啊?啊!”
魏无羡陡然清醒,原来是梦啊!
九曲连廊上每十步挂一盏琉璃八角莲花宫灯,雪霁色的流苏随风摇曳,清凉的晚风带着莲花的清气,拂过而来,提神静心。
魏无羡跟着那个小弟子从琉璃宫灯下走过,穿过九曲连廊,迈过垂花门,再穿过一条长长的连廊,终于到了宗主居住的濯清院。
小弟子在门口就退下了,院中只有五六个弟子侍候,见到魏无羡就拱手行礼,魏无羡有些不太习惯——他在莲花坞惯常是和师兄弟们没大没小的打闹,弟子们互相见面都是打招呼问个好,只有见到虞夫人江叔叔会规规矩矩行礼。
笑着颔首还礼,径直向院子西侧的书房走去。
刚踏进书房,就对上江澄锅底般的脸。
魏无羡有些搞不清状况,好好地谁又惹他?
刚开口说了“江澄”两个字,就听见面前的人命令道:“过来,把这个看完,把回信写了。”说着扔给他一本蓝底云纹的折子。
魏无羡结果,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文字涌入脑海,瞬间觉得头昏脑涨,啪的一声把公文合上,“江澄,你知道我从来不看这些的,哪次先生布置的策论不是你帮我写?你让我作诗写赋,一百首都行。你让我看这个,写这个,杀了我比较容易。”
江澄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叫苦连天的人,“是不会还是叫你帮忙的人不对?”
魏无羡疑惑:“这我就更不明白了?不会就是不会啊,虞夫人之前拿着鞭子站旁边盯着我写我都不会?”
江澄冷哼,将一沓蓝底云纹的文书甩他胸前,“这些都是你写的,照着上面的抄!”低头继续处理堆成山的文书。
魏无羡手忙脚乱的接过,看着江澄冷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苦着脸找了个地方坐下,认命的打开一本公文。
看一眼公文,看一眼江澄,看一眼江澄,再看一眼江澄,见江澄低头处理文书根本不搭理他,重重的叹口气,“唉!”
撇了眼密密麻麻的文字,感觉空气都不新鲜了,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唉——”
屁股像被针扎了蚊子咬了一样,刺挠的坐不住,把右手的笔递到左手拿着,腾出来的右手将支踵挪来挪去,调整一会方才坐好。
头有点痒,挠挠头。视线落回文书,看着看着,工整的字迹忽大忽小,渐渐模糊,努力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了,原来是一篇思念友人的赋,魏无羡当即落笔洋洋洒洒,笔走龙蛇的写完回诗。
满意捧起自己的大作,这用词,这用典,这引经,自己果然是个天才!陶醉的弹了弹纸,正沉浸华章不可自拔,耳边忽然一道惊雷,地动山摇!
“魏!无!羡!你他妈敢给我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