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时候,梁佑扒不住碗,滚烫的白粥洒了一身,他没有哭,只是一脸无助地看着梁昀枫和董梦一边接电话一边离开。
身下是湿热的触感,身后是保姆的惊呼,身前是父母的背影。
直到十二岁的梁聿下楼,他才红了眼眶。
“哥哥,烫,呜呜……”
保姆心疼的用凉布擦拭着梁佑被烫红的肌肤,嘴里不停念着:“哎呦我的小少爷,腿都红了,瞧瞧,痛不痛啊?”
梁聿放下书包,上前擦掉了他的眼泪:“走,哥哥带你换衣服。”
小小年纪的梁佑却着急忙慌地伸出双手,抓住被梁聿抽离的掌,两眼泪汪汪:“牵、牵!哥哥牵牵我。”
别让他一个人走,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
梁聿踩下刹车,扭头看向副驾驶上的梁佑。
对方眉头紧皱,微微张开的唇好像在呢喃着什么。
是疼了吗?
他推了p档下车,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正要解开安全带调整座椅靠背,让梁佑睡的更舒服的时候,他听见了梁佑呢喃的梦话。
“哥,牵、牵我……”
梁聿喉间泛了些苦涩,沉默了半晌,他动作温柔地降下了椅背,随即应了一声“好”。
梁佑打小就是他的跟屁虫,走哪都要问一句“哥哥你去哪”。幼儿园要读他读过的,小学要上他上过的,就连老师都要和他用同一个的。
有一学期语文老师回家生孩子,没法教课,请了别班的一个老师来代课,梁佑知道以后死活不肯去上学,说什么也不肯听,非要等原先的那个语文老师生完孩子回来教书他再去,给梁昀枫气了个半死。
那时梁昀枫还骂他:“难不成以后你还要跟你哥娶一个老婆不成!”
梁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梁聿身上抹:“那我给我哥当老婆好了。”
“你个兔崽子!”梁昀枫差点两眼一黑。
而他现在二十二岁了,却依旧是个需要被牵、没安全感的人。
梁聿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他现在坐在这小小的车厢里,看着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他多希望梁佑可以如同他自己的名字一般,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可以许愿的神仙,他希望可以回到从前,在梁佑离开之前,保护好他。
想着,他牵住了梁佑的手。
梁佑是被饿醒的,他睡醒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十二点整,天上的那颗火球几乎快要把整个服务区烤化了。
他睁开眼,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来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左手正被梁聿紧紧地握在掌心里,握得严严实实的。
梁佑一愣,心脏像是被这大掌轻轻捏了一把,他微微收缩瞳孔,呼吸立马慢了下来。
感觉随时要冒手汗,怎么办。
察觉到梁佑动了一会儿又没动静了,梁聿抬眼来看他:“醒了,想吃什么?”
说着坐起身来。
梁佑顺势收回手:“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本来就没睡熟,”梁聿说道,“外面太热,我下车去给你买吧,车里有空调,你就待在车里。我进去了给你拍照,想吃什么告诉我。”
梁佑点了点头,拉开抽屉递了把太阳伞给他。
可别把他哥晒黑了。
他哥的每一个毛孔都值一百美金。
南方天气不按节气走,立秋过了快一个月,这里依旧热得空间都仿佛扭曲。
梁佑趴在窗户边边眼巴巴地等着梁聿回来,不知道要吃什么。
其实他没有什么想吃的。
虽然饿,但是没有胃口,这真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如果硬要想出一样他现在会感兴趣的食物的话,他只想喝曼姐电饭煲里煮的绿豆汤。
新鲜的绿豆洗过两遍,放入电饭煲,因为他喜欢喝烂糊的,所以曼姐就多煮了一个小时,开盖后加入白砂糖,融化后搅拌均匀,就可以出锅了。
他爱甜的,曼姐就会单独在他的碗里多放两勺糖,可惜了,喝不到了。
算了,超市里卖的铁罐装的八宝粥他觉得就挺好的。
三块五一罐,胜过三百五一餐。
他掏出手机就给梁聿发了要喝八宝粥的消息,梁聿回复了一个手势版的OK。
真冷漠,梁佑撇嘴。
但梁聿还是给他买了很多吃的喝的,他大包小包提回来的时候,梁佑惊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逃命。
“又不是只有这一个服务区,”梁佑开了瓶安慕希酸奶吐槽道,“怎么跟逃荒一样。”
梁聿不以为然:“没关系,我又不在意这点钱。走吧,继续逃荒。”
OK,fine,你有钱你最牛。
梁佑自己主动消了音。有人给他花钱他可就安心受着吧,别挑三拣四的,这福气有些人想要还要不到呢。
瞧瞧,梁氏集团总裁就因为他的一句不想和陌生人接触,就亲自做他的专车司机外加提款机,简直羡煞旁人好不好!
梁聿留意着他的动静,看见他吃到好吃的东西时无意识的扭动,嘴角就浅浅地弯起了一个弧度。
像只小动物。
闹的像逃荒似的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怕梁佑饿肚子,所以不知不觉就买了这么多,总觉得这个梁佑会想要,那个梁佑会喜欢,就像是要把这两年梁佑没吃过的都补上一样,恨不得把服务区搬空。
但他知道,这些远远不够。
要弥补梁佑过往几乎无人问津的二十年,他就是再花上个两倍的时间,都是远远不够的。
童年的缺失,会变作一团黑雾藏进少年的影子里,随着时光变迁,黑雾如影随形,少年将终其一生被困其中。
梁聿希望他能够成为梁佑的碳、梁佑的囊,拉着他能走一点是一点。
晚上九点,他们入住了东门的酒店,酒店是小翁助理提前预订好的,最好的设施,最好的位置,最好的服务。
梁佑一进门就觉得浑身都不得劲了,局促了不少。
八百年没睡过这么好的房间了,他还真有点不适应,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能把一个人的习惯从头到尾改的彻彻底底,真是令人咋舌。
梁佑挠了挠头,不敢让梁聿看到他这副畏手畏脚的模样,率先跑到浴室里洗澡去了。
花洒一开,哼的《天下》。
本来在抵达东门之前,他还特地在手机上查询了一下这家民宿附近的夜市,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比较好玩的,然后趁着身体还能撑得住的时候,求梁聿陪着他去逛一逛。
结果等他脑门上顶着毛巾走出浴室,对上梁聿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就立刻取消了一切计划。
他的哥哥看上去好累好累。
啧,他可真没良心,梁佑心想。他哥因为他的一句话,开了一整天的车带他跨省旅游,他居然还想拽着他哥出门来个不醉不归。
他哥就算是超人,也是需要休息的。
真的是,他对他哥现在的身体真是一点数都没有。
他对他自己现在的身体也真是一点数都没有。
突如其来的疼痛席卷神经,梁佑的面容立刻僵硬了一瞬。
可他却又不想让此时疲惫的梁聿再为他担心,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好状态,面不改色地走到梁聿面前:“哥,睡觉吧,我好困。”
梁聿伸手扯掉了他脑袋上盖着的毛巾:“没几根毛,还用得着擦头发。”
梁佑瞬间炸毛:“哥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剃了寸头,我发量很多的。”
真是个没礼貌的奔三老男人。
梁聿不知道梁佑的心里话,自顾自地拽住梁佑的胳膊,将他扯近了些,随后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把,不出意外的摸到了一手尖刺,扎的慌。
“在车上睡了一天,现在还困?”他明显是在质疑。
不过真男人从不畏惧质疑。
“因为我是睡美人。”梁佑特别骄傲地说。
梁聿动作一僵,难得无语。
“行了,”梁佑趁着梁聿不说话,借机把他往房间里推,“你快去洗头洗澡然后十点准时睡觉,我临时决定,明天凌晨四点起来去海边看日出,你可不能迟到。我先回房间了哦,你别睡晚了!”
说完,抄起自己的斜挎包一溜烟跑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晚安哦哥!”
然后“啪”的一声,门被粗鲁地关上了。
梁聿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手机为自己定了个凌晨四点的闹钟。
他倒是希望梁佑自己明天能说到做到,早点醒早点起,毕竟他可是个赖床精。
门后,逃回房间的梁佑一刻也演不下去,几乎是瞬间就瘫倒在了地板上。
癌痛带来的痛苦就像是有人硬生生拉扯着他的血肉,而每一次愈演愈烈的疼痛就仿佛是阴曹地府的鬼差在他耳边敲响的索魂铃,预示着他屈指可数的生命值。
恍惚间,梁佑好似看见了黑白无常。
他晃了晃头,伸手去掏包里的药。
话说,这个世上真的会有什么牛头马面吗?
人死后真的会去阴司吗?
那他死后也会见到阎王爷,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可不可以在喝下孟婆汤时,掺点别的什么水,好在下一世的时候还可以记住这辈子的一切。
虽然爸爸妈妈不是很关心他,但能给他的一分也没有少给,离家出走是他任性了,他不该叛逆,不该不听话,不该生病,他不该丢下梁聿一个人跑了。
都是他的错。
他真的不太想忘了梁聿。
他舍不得。
梁聿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谁能舍得离开他?
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个家伙。
不好,不能这么说,梁聿那么优秀,能配得上他的,不是顶好的,应该也是极好的。
他哥的眼光不会差。
如果真有阴曹地府,真能投胎的话,那他希望他可以投胎成梁聿的一只猫,这样就可以继续待在梁聿身边。
做人太累了,做只猫就刚刚好。
希望梁聿的另一半不要不喜欢猫,不要对猫毛过敏。
不过猫的寿命好像只有十几年,那他岂不是十几年后还要离开梁聿一次?
不行不行不行,那他要不然做只王八好了,王八长寿。
梁佑吞完药,面色如纸地躺在地板上,小幅度的点了点头,是对自己要当王八的肯定。
他现在看上去了无生气,像块摇摇欲坠的玻璃,好像随时都会碎掉,在白天的时候还能保持一半的精力活蹦乱跳,没有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都是这个病给他的宽容。
唉,如果是在小出租屋里,他发病的时候躲无可躲,梁聿看到他痛肯定是要来抱他的。
可惜现在是在酒店里。
要是今晚也可以和哥哥一起睡觉就好了。
想着,梁佑闭上了眼睛。
半个小时后,梁聿敲响了他的房门。
梁佑才刚从地板上起来准备躺到床上去,听见声音后就立刻下床打开了门:“哥,有事吗?”
门一开,梁聿就将手里的热牛奶递给了他:“把这个喝了,补钙。”
“啊……好的。”梁佑有些失落地接过。
他还以为梁聿是来找他睡觉的。
人果然不能太容易习惯一件事情。
“然后……”
“嗯?”梁佑眨了眨眼,眼里一亮。
梁聿将他的表情瞧在眼里,忍不住眼角带笑,有意要逗他:“然后早点睡,明天我们还要去看日出。”
梁佑笑容凝固。
他总算是深刻明白了什么叫做,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深吸了一口气:“嗯,哥你也是,早点睡吧。”
生病是一件会让人变得很矛盾的事情。
它会让他变得阴晴不定。
身上隐隐作痛的感觉迫使他忍不住将这一件小事情放大,他开始不停的纠结为什么梁聿不能跟他一样,习惯了有对方才能入睡,可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纠结的意义。
梁聿为什么不和他一起睡?
梁聿凭什么要和他一起睡?
梁聿为什么……
梁聿凭什么……
他心烦意乱地低下头,两道不同的声音像是要把他的脑袋撕裂,就连同带着关心的热牛奶,此刻捧在手里,都成了滚烫的山芋。
半晌,他低声地道了句“晚安”,随手就要将门关上。
梁聿发觉自己逗得狠了,眼疾手快地拦下:“怎么关门了?”
梁佑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不是要睡觉吗?”
“是。”
“那你……”
“但我没说去哪间睡,你呢,同意哥进来吗?”
梁佑闻言怔住了,好一会儿才道:“哥你……那你刚刚是在耍我吗?”
是的。
但梁聿不敢说。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梁佑回过神来生气之前,好好安慰一下他。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走进了梁佑的房间,反手把门关上,然后伸手在梁佑的脑袋上揉了又揉。
“哥错了,哥不该耍你,小佑先把牛奶喝了好不好?”
梁佑一口气憋的不上不下。
他哥都道歉了,他还能怎么办?
“喝,我喝就是了,哥你别揉了,没生气,真拿我当猫了啊……”
“猫?”梁聿的手一顿,神情诧异。
梁佑的脸一下子红了:“啊?不是……”
见状,梁聿低低笑了一声:“那我应该是喜欢短毛猫的。”
梁佑更局促了。
那……行吧,既然他哥都这么说了,那他下辈子就做只短毛三花吧。
据说三花猫可是猫界最漂亮的猫。
那他梁佑就是最漂亮的猫里更漂亮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