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佑还是希望梁聿离开的,即使他很舍不得。
在小的时候,他就觉得哥哥是无所不能的,痛了哭了,就会给他变魔术,受伤了委屈了,就会替他撑腰,在他的世界里,哥哥就好比超人的存在,是最最最厉害的人。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梁聿一直都是他敬佩的对象和学习的目标,所以,他不愿意看到梁聿因为他,被困在这个小镇里,哪怕只有一周、一天,他也是不愿意的。
他只是一个过着别人人生的无耻的小偷,一块地下水道里腐烂而腥臭的肉,梁聿不同,他是块宝玉,是爸爸妈妈都引以为傲的大哥。
他应该在自己的天地里发光发热,他未来的道路一片光明,不该受他牵连。
正好他们也没有血缘关系,梁聿可以一身轻松的离开。
知梁佑者莫若梁聿,梁佑虽然这些天还没开口叫他走,但他已经看出梁佑的意思了。
他想梁佑应该也看出了他的想法,他是不会走的。
从小到大,他真心实意疼过的,也就这么一个弟弟,无论在生物学上他们是否有关系,梁佑都已经成为了他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哥,”梁佑坐在河边的石椅上,晃着脚,“你这么久不回去,爸妈没问你吗?”
梁聿搓了搓手,抬起梁佑的一只脚替他抹上了风油精:“问了,我说来找你了。”
梁佑即使不白嫩了,倒是一如既往的招蚊子,出来几个小时,蚊子都快把他的弟弟生吞了。
梁佑闻言身体一僵,正要说什么,就听见梁聿接着道:“我和他们说有了你的线索,但还没找到,预计在海州待上半年。”
啊?
哦……
半年还是长了,他这破身子,三个月都嫌多。
“那你两年没找到我,他们就没有怀疑你吗?”
“没有。你不让我告诉他们,我就说只是看见你了,但是来不及和你见面,你就又跑了,还用陌生的号码给我发了短信,警告我不许靠近你,否则你这辈子都不回家。”
“他们信了?”
“嗯,信了。”
这次梁佑跑的太彻底,梁昀枫和董梦实在是害怕了。
梁佑换了左腿翘到梁聿的腿上,方便他涂抹。他没想到他哥竟然真的听了他的话,没有将他的地址、他的事情告诉爸妈。
随即想到什么,又问:“那谢……和周骁屿他们,没受我的影响吧?我离开和他们没关系的……”
梁聿揉着梁佑的小腿:“嗯,我知道。谢婉华也很在意你,隔三差五就会问我有没有找到你,周骁屿和我不亲近,我也没刻意去和他联络感情,这两年来他和我说过的话,还不如你这两周来的多。”
梁佑燥了脸:“骗鬼呢你。”
梁聿:“骗鬼,不骗你。”
虽然有夸张成分在里面,但他和他那个亲弟弟交谈的时间的确不多。
周骁屿也不是一个会和哥哥撒娇的人,不像梁佑,仗着他那张小白脸天天冲他撒娇,哦不是,现在是小黑脸了。
梁佑哼了两声,任由梁聿掀开他的短裤揉上大腿,他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就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时无言。
小镇的夜晚月明星稀,昏黄的路灯下,梁佑静静看着替他涂抹风油精的梁聿,一开始还能看清,可不知怎么的,梁聿的脸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于是他凑近了些,直到和梁聿四目相对时,笑出声来:“哥,我疼。”
癌痛来的突然,梁聿还来不及把手擦干净,梁佑就栽在了他的怀里。
鼻尖萦绕着的浓烈的风油精味仿佛化作了一只大掌,在梁佑痛苦不堪的时候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神经,他整个人被背起,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梁聿慌乱的脸。
真是奇怪,梁聿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来吗?
他好像一直都是一副冷静过头的样子,现在居然也会撒谎,也会害怕。
活久见。
梁佑的耐药性越来越强了,原本吃两三粒能止疼半天的药,现在要吃三四粒。
梁聿盯着他把杯子里的水喝完,默默联系了肿瘤科专家。
他们上一次聊天的内容还停留在前天——这位专家劝他赶紧带梁佑去胸外科进行检查的时候。
——医生你好,我弟弟服用的药物目前耐药性增强,我需要换药吗?
——什么药物?
——奥施康定。
——使用剂量不是很大的话,可以增加药量,不需要换药,不过最多只能服用200ml/12小时。我还是建议您带您的弟弟来医院检查一下,我们也好根据病人的情况提出合适的建议,对症下药。
——好的,谢谢医生,我会再劝劝他的。
梁佑是绝对不会去医院的,结局早就已经定好,何必把时间浪费在医院里?
可梁聿还是想试试。
当天晚上,梁佑枕着梁聿胳膊睡觉的时候,就听见梁聿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小佑,我们不去住院,我们就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好不好?”
梁佑闷闷地答道:“不好。”
梁聿问:“为什么?”
梁佑说:“没意义。”
他说完这句话,他们好长一段时间都处在沉默里。
梁佑忍不住抱紧了梁聿,和他严丝合缝,像是要长在他身上一样,可嘴里说出的却是离别的话:“不想去医院,反正都快要死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如果你硬要逼我去医院,那我就把你赶走,我就不要你了……”
下一秒,梁聿就收紧了臂膀。
梁佑的最后一句话,直接触碰了他的神经,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句“哥,再见”,就恨不得把梁佑揉进骨子里。
梁佑开始发出呼吸不畅的喘息来。
梁聿发疯似的想,就这样,就这样吧,最好是直接这样溺死在他的怀里,这样谁也不能把谁敢走,谁也不能不要谁。
“哥……哥、咳咳,咳咳咳……哥!”
梁聿一惊,连忙松开梁佑。
“对不起,对不起,小佑,哥哥不是故意的,对不,唔……”
梁佑一头撞在了梁聿的嘴巴上。
撞的挺使劲的,梁聿已经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别跟我说对不起!我再也不想从你嘴巴里听到半个道歉的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没有人,比你更对得起我了……哥。”
爱哭鬼,又开始掉眼泪。
梁聿重新抱紧他,磕破了的唇紧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好,我不说了。不哭了,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算哥求你。”
梁聿从来没有求过人,他是第一个。
这种感觉,对梁佑来说还真是挺奇妙的,如果他现在活蹦乱跳的,他肯定会到处和梁聿的朋友炫耀,但是他现在不行,因为他奄奄一息了。
“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啊。”被抱上车的时候,梁佑还在迷糊。
庄口镇的天刚朦朦亮,助理就已经将车停在了出租房的楼下,梁聿惩罚地拍了下梁佑的屁股,然后喊助理开车。
梁佑还是同意梁聿带他去医院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梁聿都开口求他了。
他彻底昏睡过去之前还在想,如果梁聿再多求他几次,他说不定直接就在医院的住院部里包个床位了,顺便再把烟给戒了。
轿车一路驶出庄口镇,抵达海州时,太阳已经在背后升起了。
助理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库停好车后,替梁聿开了门:“梁总,我们为什么不去京江?”
平心而论,海州的医疗条件确实不如京江的好。
“小佑不想回去,我们就不回去。另外,关于小佑的所有事情,全部保密,别让董事长和夫人知道。”
“明白。”
自从知道自己肺癌之后,梁佑就再也没来过医院了。
他讨厌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他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看着梁聿拿着单子东跑西跑,竟然还有些心疼了。
如果不是他,梁聿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在医院里跑来跑去。
哥哥的朋友们会不会把微信步数截图到他们的小群里,然后纷纷猜测哥哥今天为什么走了这么多步?
然后哥哥会说什么?
咳咳,只不过是想多拿一个领域的第一而已。哈哈哈哈……
一点也不好笑,他真无聊。
“累了?”
梁聿来摸他的额头。
梁佑乖乖坐着给他摸:“不累,坐着有什么好累的,医生说什么?”
梁聿也不隐瞒:“肺癌,抽烟,全身扩散,能熬过今年的话,要给你过个好年。”
“熬不过的,”梁佑没心没肺地笑,“哥,你带我去旅游吧,我想出门了。”
“好,你想去哪?”
“去看海,我还没见过东门市的海,你带我去看看吧。”
“嗯,等你退烧了,我就带你去。”
那几天晚上,梁佑做梦都是睡在金黄色的沙滩上,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十分惬意。
可等他睁开眼时,浪潮尽退,只剩暗黄的凉席,破旧的风扇,唯有窗外那烈日真实的要命。
梁聿变坏了,不疼他了,现在宁愿掀开窗帘让他被太阳晒醒晒黑晒死,也不愿意温柔的叫小佑起床。
“我讨厌你。”
梁聿刚进门,就被梁佑讨厌了。
“不可以。”他回道。
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讨厌他,只有梁佑不行。
他对梁佑这么好,梁佑都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得起他的人,那梁佑凭什么讨厌他?
梁佑也讨厌不了他,他只是作,只是在撒娇,他才不是真的讨厌梁聿。
他爱他还来不及,没人能比他更爱哥哥了。
梁聿看着梁佑一口一口的把豆浆全部喝掉,心里总算是暖和点了。
他将梁佑的洗漱工具全部收进了袋子里,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梁佑的斜挎包里,把凉席卷成筒立在墙角,然后把床单和枕套拆下,叠成了方块,连同枕头一起,稳稳当当的放在床头。
梁佑从背后拽了拽他的衣角:“哥,帮我剃头吧。”
梁聿身形一顿:“你不做化疗,不用剃头。”
“天气热,要剃的。”
梁聿抿了抿唇:“好。”
梁佑为了省那点理发的钱,就自己买了一个推子,放在浴室的小架子上,等头发变长的时候就直接全部推掉,然后再看着它慢慢长出来。
如今重新长出来的头发一点一点的掉落在他的眼前,那些往事,就好像随着它们一起掉了。
果然还得从头再来,都要死的人了,记着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梁佑其实没有什么行李可以收拾的,就像他当初带着几件衣服和一部手机来到庄口镇的时候一样,现在也只带了几件衣服和一部手机离开。
梁聿问他冬季的衣服怎么办,他难得奢侈了一把:“不要了。”
要来干什么,他又活不到冬天。
但这话他不敢明着讲,梁聿最近真的变坏了,一不让他高兴就揍他屁股,服了。
“曼姐曼姐,”梁佑跑来胡珠曼的小炒店来了,“我这回真的要走了!”
胡珠曼眉毛一挑:“哪去?”
“东门,去旅游。”
“你哥带你去?”
“嗯,”梁佑点着头,语气轻了下来,“谢谢你曼姐,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我是瞒着我哥偷偷跑来跟你说再见的,等一下他该急了。真的,谢谢你,曼姐再见!”
“你这小子!”胡珠曼直起身来,看着梁佑渐行渐远的背影,太阳穴狠狠一跳,“怎么说的跟要死了一样,真是的……”
梁佑不见了。
收拾完最后的东西下楼的梁聿,脸色直接变了。
他立刻给梁佑打电话,对方却没有接。
梁聿急了,在心里骂了梁佑八百遍。
结果看见对方在远处跟他招手,气得他脸色更黑了。
气急败坏的他:“梁佑,再有一次,我肯定给你关起来。”
梁佑连忙点头如捣蒜:“哥你别生气,我就是去跟曼姐道个别。”
梁聿咬牙:“道别需要瞒着我?”
梁佑眼睛一眨,立刻躲进副驾驶:“好吧,我就是故意吓你的!”
“梁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算了,看他笑那么开心,就原谅他吧,下不为例。
“再见咯!”
车启动的瞬间,梁佑降下了车窗,探出了脑袋,对着他住了两年的出租屋、对着他走了两年的街道、对着路边的小土狗、对着曼姐的小炒店、对着庄口镇,对着身后的烈阳,大声喊了句: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