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胡珠曼冷笑,“喊这么亲热,你是他爹,还是他哥?”
梁聿冷冷地答道:“我是梁佑的哥哥,我是来接他回家的。”
胡珠曼靠着车窗,笑的很客气:“他啊,现在是我弟,而且跟我签了合同,没在我这里打完十年工,他别想跑。”
“我可以给你钱,只要你……”
“我不稀罕你的钱,梁大少爷,”胡珠曼打断他,“梁佑如果真的想和你回去,就不会拜托我,用我的身份证给他办电话卡、租房,你明白吗?”
“当然了,这是你们的家事,按理来说,我是没资格插手的,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也只是替梁佑抱不平,你要去见他我肯定拦不住,但你要知道,在你想清楚梁佑到底为什么离家出走、梁佑在害怕什么、梁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之前,你带不走他。”
你带不走他。
梁聿知道胡珠曼没有骗他。
所以他在暗处看了梁佑一年半。
“你以为梁佑不知道你在这吗?”胡珠曼气得浑身发抖,她好久都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蛋糕上的数字蜡烛早就熄灭了,剩下了顶上一小段黑色的杆。
“每次你一来,他第二天早上眼睛就肿的跟核桃一样,但是他依旧不去找你,依旧不愿意回去,哪怕是现在不想干了,也是离开这个地方,而不是回到你家,或者那个周家!我让你想明白了再去见他,你倒真是老老实实的想了快两年,都没想明白!”
“想明白了,”梁聿唇色微白,仔细看似乎还有微微地颤抖,“就是想明白了,才更没有理由,接他回家。”
无论是梁昀枫、董梦、他自己,还是周家,都欠梁佑太深太深了。
起初胡珠曼让他想,他想了,揣测梁佑的心理对他来说并不难,说句不要脸的,他觉得除了他,没人更了解他这个弟弟。
可就是想清楚、想明白之后,梁聿才不敢见他。
从小就被忽视的梁佑,一定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可他却说来接他回家。
对于梁佑而言,他哪里还有家?
其实,他也早就和梁佑见过了,他知道梁佑知道他在这,只是这件事情胡珠曼不知道而已。
梁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哥,你走吧,公司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吧,我在这里挺好的。你走了之后,别告诉爸妈我在这里,我不想回去,如果你说了那我还是会跑的,你知道我的,除非你把我抓回去关起来,否则天涯海角我也是要跑的。但是逃跑太累了,哥,你让我歇歇吧,别逼我了,成吗?联系方式就不给你了,我们……以后也不要见了,不是一路人,没什么好见的,今天就当最后一面吧,算我求你。”
于是这两年里,他只能默默地关注着梁佑,他尝试着通过胡珠曼要梁佑的电话号码,却被她冷嘲热讽了一通。
“你不是梁家大少爷吗?找个人的电话号码还不容易?”
结果不出意料的,他没拿到梁佑的联系方式。
他只能换个方法,比如买点好吃的,让胡珠曼转交给梁佑,就说是她买的,让梁佑别过的那么苦,但是胡珠曼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买贵了梁佑可不会吃,他现在惜钱如命。
梁大少爷只好去买便宜的水果和零食,可惜头两次还是买贵了,全被胡珠曼退了回来。
发了火,胡珠曼心里头舒服了不少,看了眼桌子上蛋糕,半晌拿水果刀分了一半给梁聿。
“梁佑的生日蛋糕,爱吃不吃。”
吃,他怎么可能不吃。
奶油入口即化,明明是甜的,梁聿却觉得苦。
沉默地吃完蛋糕,梁聿向胡珠曼道了谢,还给了她一笔钱,但她没要。
梁聿执着地扫了门上的付款码,转了两万块钱,然后又开始了漫漫寻弟路。
这次梁佑没走多久,所以他找的很快。
梁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喝奶茶。
这种小镇上的奶茶都很便宜,五块钱一杯,但多半都是泡的粉,和十几块二十几块的比,还是差了许多,偏偏梁佑喝的津津有味。
梁聿看得心脏发软的疼。
梁佑都计划好了,趁着自己还能动,还没被疼死,先潇洒几天,然后疼的不行了,再回自己的出租屋里窝着。
不过要是死在了曼姐给他租的小屋里,感觉不太好,只要是和“死”这个字沾了边,怎么样都是有点晦气的。
小雅死了曼姐已经很难受了,虽然他不敢把自己在曼姐心里的分量估的很重,但相处了这么久,多多少少也是会难过一点的吧?
那他还是不要让曼姐知道他要死了的好,他到时候就再跑一次,找个没人的地方躺着等死。
在这之前他得先买好自己的墓,然后再联系好殡葬馆,最后……
梁佑的脸倏地煞白。
他看见了梁聿,他直接扭头就跑。
为什么梁聿找过来了,曼姐跟他说自己辞职了吗?
他是来带他走的吗?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他哥这么厉害,他该不会知道自己要死了吧?
他……
“梁佑!”
恍惚间,梁佑被电动车撞到在地,人滚了几圈,斜挎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顶着烈日,他发懵似的倒在地上,脑子里一阵迷糊,估计是被撞的晕眩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先是被人拽着拉了起来,像摆弄娃娃一样摆弄了他半天,然后一把搂进怀里。
这时,周遭吵杂的声音像是退潮般的离开了他的耳朵,耳畔只传来了梁聿的声音。
紧张的、颤抖的。
“小佑,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
别,别抱他,他好脏,都是汗,都是灰,都是土,好脏,别抱他……
梁佑张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又慌了。
梁聿却是心疼极了。
以前磕磕碰碰都要委屈的找他撒娇的梁佑,现在眼里怎么只剩下了慌乱。
他又抱了他一会儿,这才扶着他起来,然后替他去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那个电动车司机还在道歉。
梁佑主要是胳膊和膝盖的擦伤比较多,其他地方倒是没有什么。
他愣怔地站在一旁,感觉太阳大的要把他晒傻了,主要还是梁聿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这个事情,给他的冲击力比较大。
以往他只在庄口镇待一天,晚上就会回去,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逗留两天的情况,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偏偏在他辞职的时候留了两天。
难道是他时运不济?
梁佑的视线朝梁聿移去,忽然在地上看到了自己的药盒,脸色大变,也顾不得疼了,连忙上去就要抢了藏起来。
但到底还是梁聿这个健康的人手快了一点。
他看着药盒上写的“奥施康定”四个字,脑袋骤然“嗡”了一声。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道。
梁佑撒谎道:“感冒药,我的感冒药!我最近感冒了,所以要吃感冒药……哥,你公司好多事情吧,你好忙的,你快回去,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找我吗!今天……今天是周骁屿的生日,你是他哥,你怎么能在这里,等一下爸妈要怪你了,你快回去,你别在这里,你快回去……”
“梁佑,”梁聿咬着牙,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这回梁佑知道他没法再骗他哥了,因为他看见了他哥泛红的眼眶。
他哥从来没哭过,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要在他生日这天掉眼泪啊,也太过分了。
梁佑也没出息的红了眼眶。
“这是感……”
“你他妈再说一句感冒药试试!”
“……哦。”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他哥讲脏话,真稀奇。
“为什么你有这个,梁佑,告诉哥,你、你、你是不是……”
“嗯,”梁佑别过脸去,不敢看梁聿,“我……生病了,肺癌,好不了了,你不是猜到了吗?”
是了,小佑的亲生父亲就是肺癌去世的,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肺癌没有遗传,但是有家族倾向性,对,倾向性……去他妈的倾向性!
“没事,”梁聿替梁佑背好包,然后牵着他的手就走,“哥会治好你的,咱们去医院。”
“我不去!”
梁佑猛地甩开梁聿的手:“我不去!我就在这,我哪也不去!”
梁聿生气了,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对梁佑生气。
“你必须去医院!”
“我说了我不去!”
“梁佑!”
“你走啊!”梁佑狠狠推了梁聿一把,“走啊,滚啊!”
“你凭什么来管我,我他妈又不是你亲弟弟,你不去管周晓屿,你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看着我干什么!我说了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你听不懂是不是!”
梁佑崩溃地大喊,在这街道上,四处都是好奇探寻的目光。
电动车司机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梁佑也根本不在乎他是否能拿到赔偿,说到底也是他自己不长眼睛不看路。
他拽着包,留了个后脑勺给梁聿。
疼,浑身都疼,梁佑咬着牙,只想赶紧甩掉梁聿离开这里。
可是他哪里甩得掉,一年前甩不掉,现在更加甩不掉。
他颤抖着身子硬是一步步挪回了家楼下,还没抬脚迈台阶呢,就痛地倒在了地上。
梁聿连忙将他抱起:“对不起,小佑,对不起。”
梁佑疼的牙都在打颤,心想,别说对不起了,倒是药给他啊。
可是他一开口,话又变了:“哥,别管我了,成吗?”
“不成,梁佑,一点都不成。”
吃了药,梁佑又被强制性的在梁聿的怀里窝了二十分钟,这才躲进了浴室里洗头洗澡。
他一进去,梁聿就开始打量起这间小屋子。
这就是梁佑住了两年的地方吗?又小又挤,他以前哪里吃过这种苦。
他沉默地环视了一圈之后,点开了手机百度,查询有关肺癌的信息。
梁佑出来的时候,梁聿就坐在他的床边。
他抿了抿唇,依旧是那几句话:“你走吧,别再来了,也别把我的事情告诉爸妈他们,都快死了,没必要麻烦这么多人。”
居然是觉得麻烦吗?
梁聿望进梁佑的眼眸里,想找出一丝期待他或者爸妈来关心他的眼神,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心如死灰,大抵就是这样一副眼睛吧。
像死海一样,看得叫人压抑又难过。
梁聿动了动嘴唇:“为什么不想告诉爸……”算了,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我可以不告诉他们,但是你得让我留下来,梁佑,这是我的条件。”
梁聿不愧是商人,梁佑心想。
无所谓,要留就留吧,正好死了还有人能捧着他的骨灰去山间野林里到处撒撒。
梁聿就这样留了下来,但二十平米终究还是太小了,白天还好,一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挤得慌。
主要是梁佑觉得挤。
他已经好多年没和梁聿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了,现在怎么睡怎么不舒服。
“疼了?”
感觉到梁佑一直在乱动,梁聿还以为他的癌痛又发作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长臂一捞,就把人捞进了自己怀里。
“哪里痛,告诉我,哥哥知道你最怕痛了,不要自己一个人憋着,好不好?”
梁佑怔住了,他愣了许久许久,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拽住了梁聿的衣领,哭出了声。
他趴在梁聿的胸口处,使劲擦着眼泪:“哥,我好疼,我好疼啊,它怎么这么疼,怎么这么疼……”
梁聿心痛的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疼了就咬我吧,我不怕疼,你分点疼给我,行吗?”
咬他、掐他都行,就是别自己一个人憋着。
梁佑哭着摇头。
癌痛这么痛,他一个人痛就好了。
梁聿就这么和他在这间出租屋里待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梁佑还真有点回到以前在京江时候的感觉,啥事不用干,全都有人伺候。
只是这回伺候他的不是秀姨,而是梁聿。
不仅伺候他,还爱管着他,不让熬夜,不让喝酒,不让抽烟。
每次烟瘾犯了梁佑就说:“哥,你不是说我的肺癌可能是什么家族倾向吗?那跟烟又没关系,我就抽两口,两口就行。”
然后就会被梁聿狠狠地揍上一顿。
梁佑捂着屁股叫:“你又打我!我都二十二了你还打我!抽两口怎么了,反正活不久……啊!错了错了,我错了哥!别打了!”
梁聿听不得“死”这个字,也听不得梁佑说的“活不久”这三个字。
他甚至都想把这四个字从新华字典里面抠掉,最好是直接消失,这样梁佑这辈子都说不了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