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听现在过得还行。他刚登上船,并且提前吃了晕船药。
他又向韩暮生确定了一遍:“这艘船没有收藏室吗?”
“并没有,听听。”韩暮生道,“是想留下什么东西放在这里保管吗?”
沈朝听态度松了松,轻声:“不,我只是问问。”
他牵起韩暮生的手,姿态亲昵:“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吗?”
“要在房间里看海吗?房间里看的话在心理上会安全一些。”
沈朝听摇摇头:“去甲板吧。”
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擦肩而过,驻足的时候往往是为了某个一闪而过的、值得注意的东西。沈朝听脸上带着笑意,嘴角的弧度看起来比蜜还甜。
他习惯在做出某个不符合当时特点的举动后用甜言蜜语来淆乱视听?,致使别人暂时遗忘那件事。不过韩暮生不会遗忘。韩暮生略带惩罚性质地轻拍他的手背,威慑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是听过相关的传言吗?”
一个人再怎么恐惧也不会为没有出现过的房间反复追问。韩暮生不好直接问他是不是“看到”过,于是换了个问法。
沈朝听隔了会儿才说:“……嗯,是啊,看到过相关报道,听上去很浪漫。虽然并没有想留下什么,但如果能看看的话……”
韩暮生道:“会有机会的。”
还是别了吧。沈朝听悄悄撇了下嘴,不是很期待在现实里见到它。
海风咸湿,沈朝听的眼睛不是很好,不能受刺激。他把围巾往上拉拉,盖住眼睛。但这样他就看不到了。
“戴墨镜会好一点吗?”
“眼镜没有用的,钻进来会很疼。”沈朝听声音闷闷的,“我听听声音也好。一会儿风小了我再摘下来。”
海浪声阵阵,连波纹漾开的动静沈朝听的耳朵也能捕捉到。船身平稳,他在脑海里想象它的样子。大海上风平浪静,远处水天相接,如果现在下雪的话,应该会很漂亮。
如果有人一定要冬泳的话,应该会很刺骨。
沈朝听拉下围巾,纤长的睫毛上水珠还没被拭去。他想用手去擦,韩暮生却拿出手帕细致地擦掉。手帕上不是柑橘的味道。沈朝听吸吸鼻子,莫名有点失落。
白色的鸟从上方路过。叫声说不上难听,但绝不能和歌唱家媲美。沈朝听想到什么,笑了下:“以前感觉自己幻灭过。”
“什么幻灭?”
“书上总说鸟叫婉转,啁啾声不是可爱就是清脆,但接触了最常见的几种鸟类,有些甚至是粗嘎,叫人听了心烦。”
“这倒确实。”韩暮生颇为赞同,“一直觉得喜鹊顶着那么好的寓意一定哪里都招人喜欢,结果在城市里撞见几次之后,只能说‘我一定会找来世界上最好的哑药’。”
沈朝听突然有些好奇地问:“你以前生活在哪里呢?”
韩暮生乐于和他谈论这些关于过去的话题,这会让他有种沈朝听对他很在意的感觉:“我小的时候在国内生活,好像九岁还是十岁……反正那一片的时候去了国外,又过了几年才回来,在国内读的高中。”
“刚回国的时候还习惯吗?”
“不习惯,所以三天两头让我妈给我请假。”韩暮生想起以前的事就想笑,“请假请多了,我妈恨不能一次找老师请一个学期的,我过去上课才是需要特别申请。”
“在国外待得怎么样呢?”
“一开始有点不高兴吧,记得我当时不是很想过去……我也不记得为什么了,可能是不想去陌生的地方?”韩暮生完全不记得和沈朝听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继续道,“听韩玉槊说,我小时候性格很自闭,别人叫我我都不理,就因为这个,她们觉得我没有不想去国外,于是直接给我打包送走了。”
沈朝听冷不丁的开口:“也许是在国内有很重要的朋友。”
韩暮生回忆了一番:“是这样吗?我都不记得了。而且,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的话,即使我离开了,那个人应该也会找我吧。我不可能不和他留联系方式。但能被我忘记的……”他应该是想说“那肯定也不重要”,但又想到他对自己的童年时光确实没什么印象,改口,“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听上去还挺遗憾的,尤其是对他而言。”
沈朝听眨眨眼,笑。
“如果是他给你留了联系方式但你弄丢了的话,那他应该要更加伤心了。”
“希望不是这样。”韩暮生对这个假设也有心理准备,“不然我也太对不起他了。希望他现在找到了新朋友。”
他找到了你。沈朝听敛目。
“在国外有交到好朋友吗?”
“好朋友也算不上吧?”韩暮生对交朋友还是比较挑的,“不过能玩得来。所以我一点也不赞同年纪小小就到处搬,年纪小的时候交的朋友明明会更长久,搬来搬去这断那断,最后哪能有‘长期’的呢?”
“有暗恋过女孩吗?”
韩暮生知道沈朝听不是会揪着他过去不放的人,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没有吧?不过好像感觉我应该有一个很重要的长发朋友……也不是很长……”韩暮生比划了一下,有些惊讶,“应该和第一次跟你线下见面的时候你的头发那种长度。我感觉是这样。不过我的交友圈里没有这个人,听听你放心,就算有那也是过去的,我不会再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沈朝听:“我知道,你不用紧张。我不会计较这些。”
韩暮生突然凑近他,狗狗眼眨啊眨:“听听,你也计较一次嘛。”
“也?”
韩暮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我就会计较听听身边有多少很亲密的人,当然,我不会和你说的,我就是在心里记,记到一定数目……”
“就分手?”
“哪能啊。”韩暮生一脸不可置信,“就干坏事!”
“什么坏事?”
“当然是我想对听听做什么就做什么啦。”韩暮生眼神飘忽,嘴里放着狠话,“绝对绝对不会因为听听的求饶而放水的!”
沈朝听捏捏他的脸颊:“小笨狗。”
韩暮生一本正经:“听听,你不要这么说话。”
“嗯?”沈朝听以为是自己的这种称呼贬低了他的人格,刚想道歉,“……”
“别人听了会变爽。”韩暮生眼睛亮晶晶的,然后又有几分羞赧,“反正就是,很兴奋,很想真的像小狗一样扑到你身上舔你的脸和脖子……”
沈朝听无言。
韩暮生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很期盼:“所以听听,下次亲你的时候,我可以伸舌头吗?”
“现在还在外面……”
“但是附近没有人的,听听,你答应我嘛。”
沈朝听无奈:“好吧。”他提出,“我们应该继续先前的话题吧?”
韩暮生充耳不闻:“可是我现在就想亲你诶听听。”
“我们回房间吧……”
“那我们等下晚餐的时候再出来!晚上的海面也很好看,但是听听你要注意安全,不要太靠近船舷。”
“嗯,嗯,好。”
沈朝听心里残存的对大海的恐惧都要随着韩暮生说话的欢脱消逝了。他有些无奈,又带点庆幸。他想还好这个世界有韩暮生,迷榖?……可爱。
可爱。
回到房间,沈朝听做好被韩暮生随时袭击的准备。韩暮生却先跑到卫生间里不出来。沈朝听有些疑惑地站在门前,韩暮生大概通过灯光映下的倒影看到沈朝听在外面,嘴里含含糊糊地喊:“我在刷牙!”
“刷牙?”
“之前亲听听的时候都有提前吃清口含片的。”韩暮生嘟囔,“这次那么正式地通知了,肯定要双倍在意口腔味道才行。”
“但是……”
“我要用最好的形象,所以要香香的!”韩暮生嚷嚷,“不过听听你不用,反正你都是香香的。”他的声音低下来,后半句沈朝听根本没听见。
退回座位上,沈朝听的视线落在一旁韩暮生放在外面的清口含片的瓶装糖上。片刻后,鬼使神差的,沈朝听倒了一颗出来,放进自己嘴里。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慌忙咬碎嚼片,柠檬味的清香却在口腔内挥之不去。他倒了杯清水想把味道顺下去,但世界上暂时还没有一键清除味道键,清水不是万能的。
韩暮生终于出来了。正式通知有一点不好,会让人感觉做什么都很奇怪。他此刻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他既想认真地做好事前准备,虽然不知道嘴唇碰嘴唇还有什么事前准备可做,又想直接凑上去想亲多久亲多久,最好舌头牙齿一起上,把沈朝听亲得只能看着他眼眶通红。
不行,不能通红。韩暮生眉头紧锁。他不想看到沈朝听被欺负的样子,虽然被欺负之后的沈朝听一定很好看。他应该正经一点,而不是老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要亲上去,好想亲上去……
虽然韩暮生年纪轻轻就无师自通监视尾随等不良行径,但归根结底他还是一个只和沈朝听亲过嘴的清纯男大。
沈朝听看他发半天呆了,就是迟迟不做最后的动作,想了想,也没叫醒他,自己轻轻把唇瓣贴过去,保持这个状态不动。
心跳好快,感觉要跳出胸腔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脑一片空白。耳朵有点听不清声音,像被蒙上了。眼前几乎有点发黑,但暂时还能稳住。没有异味,闻不到香味,是因为没有把嘴巴打开吗?
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接吻了……
沈朝听有些面红耳赤地想。
韩暮生在他贴过来的时候已经回神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沈朝听的脸逐渐放大,直到他的眼睛只能捕捉到沈朝听不住颤抖的睫毛。他小心又小心地伸出舌尖,顶开沈朝听的唇缝,撬开牙关,相触。
沈朝听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逃开,韩暮生却不放他走。不知道什么时候男生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腰,紧锁的力道更是让沈朝听觉得自己下一秒似乎就要被融入另一个人的骨血里。
“好了……吗?”
韩暮生嘴上离开了,胳膊却没松开,抱着沈朝听把他安稳地放在床上——韩暮生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把沈朝听抱到床上,然后给他盖好被子,看他乖乖巧巧地窝在床上等着自己——转身走进卫生间。
“听听你先休息一会儿!”
沈朝听迟钝地眨眨眼,慢半拍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有些好笑,又有点失神,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他再次感到很幸福。他不知道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只是觉得韩暮生让他很高兴,哪怕是很大的力度也没有要折断他的骨头,他知道韩暮生付出了比这更多更深的细心,他说不出来,因为他不知道那些幸福该用什么描述,只有他一个人的,只针对他自己的,不会给别人拥有的,独一无二的……只会出现在沈朝听身上的。
他身边所有人的爱都可以分给另一个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宋明莘,本来以为那样纯稚的感情再也不会拥有,却在数年后遇到更浓烈的另一个。
他从没想过。
他真想报答这份恩情,但数清他全身上下,哪怕是把全副身家全都给韩暮生,他也觉得自己用物质衡量了一个人的心,是最不应该的、最廉价的、最能让韩暮生不开心的举动。
他不想这样做。
那他就找不到别的东西来回报了。他只能用顺从和鼓励去注视韩暮生,任年轻人施为,可男生连这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小心翼翼直到可以才能去做。
他怎么……值得呢……?
沈朝听悄无声息地下床,看了卫生间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在手机上编辑了条信息发给韩暮生,讲述了自己要去的目的地。还是刚才的地方,他只是去吹吹风,因为海风的确很舒服:D。
也会吹得人不由自主地流泪,但都是风的原因。
沈朝听解开围巾,冰冷的风温柔地抚过他脖颈的皮肤。一寸寸,每一个地方都不放过。
冷意让他打了个寒噤。但他依旧没有选择回去。
世界真寂静,同时又喧闹得无与伦比。他听着耳朵里放大的嗡鸣,慢慢在脑海里翻译成字句。
落日余晖,他站在没有暖意的阳光下,整个人像被镀了一层旧相片的滤镜。
“哇,朝听也在这艘船上?”
“谁?”沈朝听寻声看过去,惊讶,“涴涴姐?”
江涴朝他走过来:“哎呀,是谁让我们朝听哭得这么惨?”
“没有。”沈朝听擦了擦眼睛,“风吹的。”
“好吧,你说吹的那就是吹的。”江涴耸耸肩,“你也是出来旅行?”
“对,和我的恋人。”
“还挺巧,我在这边中转,正好看到有游轮,上来坐一段。冬天的风景也很不错呢,虽然这边不比南方热情。”
“我们结束这一次就要回去了。”沈朝听道,“涴涴姐,你春节回家吗?”
“家里有江洛一个就够了,我啊,看情况吧,反正有机会就回去,没有就打电话。”
虽然江涴的神色并不落寞,沈朝听还是不禁问:“……涴涴姐和家里的矛盾还是没解决吗?”
江涴一笑:“哪有什么好解决的呢。重男轻女可是根深蒂固的思想,我是懒得见他们了,以后可要靠江洛养我。”
“江洛一定很高兴。”沈朝听也笑,“终于能够帮到姐姐的忙了。”
“他整天和没头苍蝇一样围在我身边转,也不知道我身上到底有哪里吸引他的。”江涴嘴上嫌弃,眼神却很柔和,“看别人家的弟弟也不这样啊,他就是太皮了。”
“皮点的孩子可以找姐姐撒娇呢。”沈朝听说。他的视线掠过残留的余晖,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水波荡漾,水下有鱼群在游弋。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从小就知道。”江涴说。她看了沈朝听几眼,不得不说,虽然在心里觉得沈朝听这种弟弟不在乎起来会更方便,但一旦有了解的机会,悲伤也要更深地游过来。
“涴涴姐一般不会主动找认识的人吧。”沈朝听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江涴说,“关心一下你的状态,顺便报个平安,江洛迟早会把消息捅到你那边的,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很糟了。”
“嗯,这倒也是。”沈朝听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的目光在很多落点间逡巡交错,却不知道在找什么。
江涴没再说话,和他一起吹了会儿冷风。等沈朝听再看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刚刚是江涴在和他说话吗?沈朝听有些困惑。他不知道。他还是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也许是韩暮生?可他知道韩暮生在哪里。他想他应该没见过江涴,不然他就会询问江涴该如何处理恋人之间的关系了,因为江涴看上去在这方面比他懂的多得多。
他不是很感兴趣地收回思绪,眼睛又在找不知名的东西。他看见许多人,母亲带着孩子,老人搀扶老人,青年人站在一起谈情说爱。沈朝听不喜欢这些场景,但还能看得下去。他喜欢天上飞的白鸟,速度像一抹画中的剪影,残影在他心里变成剪刀,剪掉杂乱的思绪。他看到羽毛,一丝丝一缕缕细长的柔软的羽翼。他收回视线。
手机在振动,是韩暮生调的。沈朝听心脏漏跳一拍,然后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他拿出来,看到是齐宁打来的电话。
他滑动接听:“怎么了?”
那头齐宁的声音很犹疑,几近于一种想说又不敢说。沈朝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又问:“怎么了?”
“虽然不想在你旅行的时候打扰你……”齐宁在那头小声说,“但是……哎,我也不知道现在准不准,大家都在说,他们说、他们说……”
“他们说,江涴自杀了。”
他们说,江涴自杀了。
沈朝听大脑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沈朝听呆怔,“你说什么?”
“你说什——”他的音调刚要提高,又想起来现在在外面,他不能打扰别人,于是后一个音变成可怜的悲泣,低沉的,向下落的,“——么?”
应该是假的,江涴不是会自杀的人。
可是她除了江洛,也的确没有可留念的。
所以他刚才是真的看见江涴了吗?说话的是幻影还是人?他觉得自己应该听到了噗通一声,江涴跳海了。他一定听到了噗通一声,因为他先前想到了会有人冬泳,从这里跳下去。他没拦住江涴。他是杀人凶手。
“江涴——!”他声线颤抖,手机砸在地上屏幕碎裂也全然不知。他冲到船舷处扒着边缘,目眦欲裂地去找声音的方向。这里不是,那里不是,那里也不是。船驶走了,驶远了,江涴掉在后面的水里了。他要去救她,沈朝听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他要回去,他要找到那条路。他找到路了,前面有一条台阶。为什么这台阶的窄隙仅容一个人跪伏着趴着爬着才能上去?他唯有把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曲折下压才能前行。他要上去,不论是怎么样的。
可是爬上去了……又是什么呢?为什么狭窄的通道看上去能站立那么多人,最终却连让他一个通行也不可以?
海浪声越来越大,大得要鼓破他的耳膜。他应该看见有人蹲在他旁边,和他一起迎接巨浪。这个人是谁?他心急的想要知道。他要看见,他必须看见——
沈迎。
又见面了。
浪头卷过来,把你吞噬掉。
有船员注意到了这里,连忙上前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往下跳:“先生!先生!有什么事都慢慢来,不是一定非要寻死才能解决啊!”
噗通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沈朝听渐渐感觉每个方向都有江涴落水的身影。他感觉江涴就在他身后,可转过脸看到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愤怒地说:“刚才有人从这里跳下去了!”
船员紧张地探头看了眼:“没有啊,我们船上是有监控的,监控室的员工什么也没说,没有人跳海的,先生,也许那是您的幻觉——”
甲板上乱成一片,主角只有沈朝听这一个荒诞剧的主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浮现猛烈的红晕。他想让这些不作为的人全部去死,但他又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一切都因为他无能为力。一切都因为他没有能力。
沈朝听慢慢卸下一身力道,在船员的安抚下蹲下去,捂住脸哭起来。
韩暮生已经按照沈朝听给的地点找过来了。刚到拥挤的出口,他就看到无依无靠的沈朝听在最中间被人观看。他的精神骤然紧绷,知道眼下绝对不能让沈朝听抬起头,绝对不能让沈朝听意识到现在发生的——
一。
切。
沈朝听听见目标明确的脚步声,迷茫地抬起头。
所有人都看着他,视线里,奚落的,讥讽的,嘲弄的,不安的,嫌弃的,每一道都在他身上。
只有一个关心的。而他不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冲上来捂住他的眼睛,想让他不去看眼前的场景。但是他什么都看见了,甚至因为惊惧而让那个场景几乎是刻在了骨头里。他想哭,他也想死。他什么都做不到,奶奶他救不了,宋明莘他救不了,江涴也救不了,所有和他相关的人都会被他害死,他为什么还没从那栋楼上跳下来摔死?
韩暮生紧紧箍住他的腰身,不让他有任何机会去做别的。船员已经在疏散人群了,人群看到好戏落幕,也都失望地离去。韩暮生听着奚落的细碎声音传过来,咬牙。
沈朝听也听得见。他听到的更多。他听到从他出现以来的所有讥弄,丧门星为什么能活得好好的。他听见所有故事中结束生命的人朝他伸出双手,和他没有关联的冤魂也一拥而上。他是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不论他有没有罪。
何况他有罪。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沈朝听小声嗫嚅着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我没有,不要这样对我……”
“我没有……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我没做过这些……那些都是假的……”他给自己催眠,“你们都是假的……”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扰乱我的……生活……?”
他的声音低下去,细若蚊呐。韩暮生离他最近,也听不出最后究竟在咕哝什么。他把沈朝听抱到房间的床上,心想自己要是不那么急就好了。或者至少看着沈朝听——哪怕在沈朝听面前那么做很孟浪,但只要沈朝听不离开他的视线,一切都会暂时呈现好转的倾向。
他不该放沈朝听一个人在外面的。
坏了的手机又在响,碎裂的屏幕让韩暮生看不清来电的人是谁,并且现在无法感应手指。他只能把手机关机,轻轻拍沈朝听的背,让他感到安心,让他在他怀里慢慢放松僵硬的躯体,痉挛似的抽搐逐渐暂停,但依旧冰凉,像无法温暖的寒冰,也像抵达极限的濒死。
他松开抱着沈朝听的手。
沈朝听看向他,问:“请问你是……”
他说:“麻烦你照顾我了。抱歉,我会给你转一笔钱,作为你控制我的报酬。”
“……你为什么不说话?”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沈朝听心里还是有一些残留的感觉,让他忍不住亲近,“不会很少的,你放心。”
陌生青年握住他的手腕,脸凑近他:“你再看看,我是谁?”
“你是谁……?”沈朝听迷茫地眨眨眼,“抱歉,你是失忆了吗?我在这之前并不认识你,不好意思。你可以放开我的手腕吗?有一点疼。”
陌生青年依言放开。沈朝听觉得他很乖,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陌生青年看上去很凶,眉头皱着,但似乎不是冲他来的。沈朝听突然想起什么,不确定地喊:“暮生?”
韩暮生咬牙:“你还知道是我。”
沈朝听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他暂时把江涴的事情忘记了。不过他也没想起来韩暮生是谁,现实中有没有这个人,他只是很不解,同时也很认真地询问:“你是在……质问我吗?”
沈朝听困惑地移开了视线:“你不是幻觉吗?幻觉……也会质问主人吗?”
韩暮生有些脱力,想向后靠,后面却只有空气墙。他又撑起身体,看向沈朝听。
沈朝听还在自言自语:“不过我也不知道幻觉是不是都很听话。我还没有见过很听话的幻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很听话。”他像摸狗头一样生疏地揉了揉韩暮生的脑袋,想起了什么似的,确认,“你是幻觉,对吗?”
韩暮生道:“我是幻觉。”
“幻觉是不会嘲笑主人的,对吗?”
“对。”
“幻觉不会觉得主人做的事很奇怪,对吗?”
“对。”
于是沈朝听从床上下来,站直身体,犹豫片刻然后跪下去,跪伏在韩暮生脚边。
他的情绪并不激烈,动作也很妥协,所有都是柔顺。他的姿态极为驯服,让人只能想到“何处不可怜”。他的眼睛因为向上看而睁大,温暖的琥珀色漾着柔光。
“可以不放弃我吗?”
韩暮生喉头发紧:“可以。”
“可以爱我吗?”
“可以。”
“可以不恨我吗?”
“可以。”
“可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是主观愿意吗?”
“可以。”
“可以……算了。”沈朝听神色低落地说,“你是假的,愿意也没用。”
“没有人会喜欢我。但谢谢你。”
沈朝听这一次的神色更凄惶了些:“可以不要!……”很快,他的语调就低下来,“抱歉,我不擅长饰演苦情剧的主角。”
沈朝听说:“谢谢你陪我。”
“当我感到脆弱的时候,我就重复你的名字。?这个方法很有效。”沈朝听似乎想起来了韩暮生的现实意义,自顾自地说,“感觉会给我很多力量……虽然你的名字看上去很低沉。但是有很多力量,我感觉得到。”他眼睛亮亮的,有些羞赧,“其实我不难过的时候也会想喊你的名字,但怕你不开心。我觉得你不会不开心,但我又觉得你会。所以我只能装作我从来没有某个习惯的样子。我也不会有很偏好的东西,偏好的东西被发现了会很可怕,会有人……”
沈朝听紧张地“嘘”了一声,声音放低放轻,“会有人想要抢走你,或者毁掉你。但我不是为了这一点才说你是我的恋人的!”他突然紧绷起来,语气急促,“我知道,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死……我现在有能力保护好你!我想在一切结束之前也感受一次……彻底给别人,一些爱呢?”
“有的时候会想像书上说的那样……我这个人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了吗?但是如果告诉你的话,听上去会让你很累。一个人累了就有很大可能放弃,所以要尽可能地提升他的乐趣,激发他的激情,不能让他低落平缓,所以我应该和你吵架。”
沈朝听道:“我现在可以喊你暮生吗?”
可现在在你眼里,我应该只是幻觉。幻觉的意见也要尊重吗?韩暮生粗鲁地擦掉眼泪:“可以。”
沈朝听高兴起来,开心地喊:“暮生。”
“我在。”
“暮生。”
“我在。”
“暮生。”
“我在。”
“暮生。”
“沈朝听,我在。”
沈朝听浑身一颤。
“你喊我的名字……好奇怪。”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站起来,坐在韩暮生旁边,又继续喊,“暮生。”
“沈朝听,我在。”
我在,沈朝听。
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在的。
我明明不会走。你看一看,你不要疑心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沈朝听不说话了。
他好像是觉得这样的对话太真诚,让他有些接受不过来。总之,他不再喊韩暮生的名字了。
“喜欢我吧。”沈朝听突然祈愿,“喜欢我吧。”
“永远永远也不要恨我。可以吗?”
“你做什么都可以。”韩暮生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沈朝听。你做的都是对的,不要在意别人。如果一定要在意……”
“那就在意一下,我一直想靠近你的心吧。”
“希望我做什么,你都不要怕我。”?
沈朝听愣了会儿。
他轻声说:“好。”
“谢谢你。你回你的家里去吧,我……”不麻烦你了。
韩暮生猛的抱住他,把他搂在自己怀里:“你需要我。”
他重复:“你需要我。我留下来。永远陪着你。”
沈朝听一时身体更加颤抖起来。
“你为什么不骂我……还拥抱我?”
“因为天底下没有比你更让我难过的那个人了。”?
沈朝听眨眨眼。
然后他说:“暮生……?”
“你回来了。”韩暮生朝他笑,笑容很温和,但沈朝听只能听见闷闷的笑声从颈侧振动到他耳朵里,“一会儿就能吃晚饭了,听听。”
沈朝听吻了吻他的脖颈。
沈朝听想,恐慌降临了。
没有矛盾,没有多余的故事。沈朝听这次没有失去那些记忆,所以他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没有人会在他看上去疯癫的时候还愿意抱住他,陌生青年就是韩暮生。
他记得那双眼睛含着的眼泪,一霎时的不可置信与痛楚让他的心也跟着揪痛。他又一次对别人造成了伤害。他嘴上说去爱人,实际上是一次次伤害折磨别人。
他的爱是失败品。至少也是有残次的。没有人需要残次的东西。
但韩暮生看起来一如往常,除了对他的看管更加严格。沈朝听不知道这条路是怎么走下去的,他有点迷茫。
韩暮生为什么还不放弃他?
“听听,下次我们一起去山顶看星星吧。”韩暮生说,“夜空,群星闪烁。以前我在山顶见过,那个时候不想在家里和学校里待,但是又不知道去哪里,所以连夜爬到了山上。”
沈朝听的脑袋慢半拍才能联想起和星星有关的东西:“彗星……”
“听听想看流星吗?去年我们国家天文台确实观测到了一颗彗星呢,等它抵达近日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
“掠日彗星……”
韩暮生笑了笑:“目前还没有可以看的哦,听听。掠日彗星的结局会很壮烈,等有消息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沈朝听转动眼球。他的眼睛颜色很暗,连眼白看起来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他还在想韩暮生为什么不放弃他,一个会认错自己恋人的人,一个会跪下来乞求的人,一个没有任何尊严的、低贱的、下等的乃至是只能给他带来负面的、绝望信息的人……
“别想太多,听听。”韩暮生轻柔地揽过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回家之后,要去逛逛别的地方吗?我那天听他们说蹦极可以放松身心,你想去做一些极挑运动吗?”
沈朝听眼睛无神地看着他。
“我们会在一起的,听听。”韩暮生说,“无论什么时候。”
沈朝听感觉自己心里涌动了别的情绪。他沉下心来仔细去探,发现它的新名字是老朋友。
嫉妒。
为什么终于有人从一而终,再次许下永远诺言,他却无法予以回应,一切都只是骗术?
幻觉又开始了。
沈朝听笑了下,语气轻柔:“好。”
?:淆乱视听是贬义词~
?: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当我感到脆弱的时候,就重复你的名字。”《加缪情书集》
?:“查理,”她过了一会儿后低声说,“不论你想要什么……不必怕我。”
我想告诉她,我在等待恐慌的降临。《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进步报告11
?:“你为何不骂我,却拥抱我?”
“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不快乐的人了。”《罪与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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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