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沈朝听一开始的构思并没有后来堆积的元素那么繁琐。
他只是想讲一个人,关于他的选择和他的结局,这就是他的一生。
但也许沈朝听并不适合做一个好的编剧,越构思越想在其中增添内容,比如让主角的世界出现衔尾蛇一样的圆圈,让故事之外还有世界,因此,故事的走向大致是这样的:
陈万青自小生活在海边城市,他的父母早逝,让他只能吃百家饭长大。与这条时间线并行的是另一个生活在岛屿上的陈万青,生活在岛屿上的陈万青长大后,发现世界并非是他所以为的样子,他必须要回到自己的最开始去更改他,于是他回到了岛屿上的小时候的自己生活的时期,并告诉了他所有事情。
而这些,是导致沿海城市的陈万青出现的原因。
生活在沿海城市的陈万青是他们联手的试验品,他们在外面观测陈万青会如何做出各种决定。陈万青在被规定的世界里没有规定地生活,遇到年少慕艾的那个人,经历大多数人都会经历的心动,跌跌撞撞地长成自由职业者,有一天被电视台的选中。
“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为了完成你的梦。
即使不是同一个,但那依旧是陈万青的梦。那是岛屿上的小时候的陈万青的幻想,想要遇到生活里能够让他惊鸿一瞥的仙女,想要经历外面的普通日子,想要有一些幸运,想被人看见、被人注意。
长大后的他知道是小时候的自己的愿望没有被满足才会让未来变得那么糟糕,所以他回到过去。
可是试验品陈万青不知道,试验品陈万青以为那就是自己的人生。
可明明那就是自己的人生啊。
我就是陈万青啊。
满足了那个陈万青的愿望,那我呢,我的愿望是什么呢?
陈万青选择了逃避。他不认为这些是他应该承担的,所以他决定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的只言片语,他用酒精麻痹自己。太好了,他本来也喜欢喝酒。
……
这是循环,还是设定?
陈万青躺在海边指着天空怒骂,“老天爷老子□□爷爷个蛋”还没骂完,他就被从天而降的雨水灌了满嘴,啤酒瓶口开着,咕噜噜全滚下来。
陈万青一扭身,沙子扬起蒙了满身,他躺在那里装死。
一只螃蟹路过,钳住他的脚。他痛得立刻站起来,身子一歪跌进面前的海里。
镜头里,沈朝听脸上是笑的,一种面对荒诞操蛋人生但无谓无畏勇敢的笑容,眼睛却在哭。
这趟旅行收获很多,作业就快写完了。剩下的一点内容,沈朝听决定就着城市里的片羽浮光录下来。
陈万青伸出手,朝天空竖了个中指。然后他把中指对向自己。
沈朝听的思绪从剧本结局上收回来。他轻轻动了下自己被韩暮生拉住衣袖的左胳膊,发现依旧是稳固不容撼动的,无奈一笑,用右手从放在腿上的包里捞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再找出笔,左手小心地用手指压住摊平但马上就会翘起来的那一面,尽量不惊动男生的睡眠。
他决定写日记。虽然那看起来也是一种“总结报告”或者之类的什么东西。他在最上面写下“2024年1月1月9日”,给它留出三行,再间隔一行,另起一行写“–2024年1月8日”,想了想,他在前面挤上“2023·8·19”。
他的笔尖停顿,因为他察觉到韩暮生动了动。
男生晃一晃,只是梦境做到一半,有些惊悸。他很快又睡过去。沈朝听安抚地在纸上滑了两下。
他继续写。
这大概是人生中的惊喜……?我不知情。我应该了解。嗯,我还是暂时无法逃离先入为主的“主角”身份,我在努力剥夺,往往没有效果……我暂时觉得我应该记录一些内容,我正在着手记录。它是摊开的秘密……我要找到时间让我知道。
沈朝听不再写了。
他皱眉看着这面纸,有心想把这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的一张撕下来,忍了忍又没有做。他僵硬片刻,慢慢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韩暮生还在睡着,手指丝毫不放松。
沈朝听没有困意。黛青色在他眼下晕染出一片,白净的脸像水墨画。他偏头看向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窗外有风景,风景都流逝,他全然抓不住。他闭上眼,想象自己是列车上的一个乘客。他的确是。他闻到奇怪的味道,让他的胃神经性地扭曲。
他想把韩暮生叫起来,朝韩暮生大吼大叫,甚至是引起争吵,乃至是施以暴力。他动了动身子,关节处像生锈的机器咔咔作响。他做不到,他想睡着。
空下来的右手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抖动,无法掌控身体的感觉令他熟悉。他应激似的突然挣开韩暮生的拉扯,在男生睁眼前努力把急促的呼吸和泛起红晕的脸颊压到平缓苍白。
他应该是晕过去。
出了高铁站,韩暮生开车带沈朝听回家。车是他在高铁上就打电话让人送来的,停了有一段时间。
他们目前的状态应该要默认同居,但是没有,所以沈朝听在楼下按例邀请他上去坐坐。
“好。”韩暮生欣然应下。他跟在沈朝听身后,即使这条路他比沈朝听还要熟。
他们去的是有着葡萄绿和桃子粉的房子。清新的颜色像在夏天吃了一根棒冰,面前是心仪已久的穿着白色长裙头发飘飘的女神。
“太久没回来,我好像忘记找家政了。”打开门,沈朝听后知后觉。韩暮生笑笑:“我都可以坐,没事的听听。”
“我去给你倒杯水吧。”沈朝听说。他走进厨房,想起什么于是打开冰箱。除了变得蔫巴巴,似乎和离开前没有什么很大区别。异味很常见。在它被韩暮生闻到之前,沈朝听决定先关上。
水不能喝了,他找来矿泉水。还没到过期时间,勉强算算,还有将近一个月。为什么瓶装矿泉水也有过期时间?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但他没有细想。他走出去,韩暮生已经在打扫卫生了。
沙发上正好有干净整洁的座位,应该是韩暮生刚弄的。沈朝听没有坐,走到他旁边:“抱歉,家里没什么吃的了。”
韩暮生调侃:“就算有,听听你也该考虑考虑能不能吃了吧。”他道,“晚餐一起出去吃吗?咱们外出的这段时间,好像开了不少新店。”
“吃什么?”
“冬天的话,要不要吃火锅?”韩暮生想了想,“回家的第一件事,也该驱驱寒气。”
沈朝听点头:“好。”
客人都在干活,主人不能光看着。沈朝听要上手帮忙,韩暮生制止他:“听听,我找家政了。”
那你还自己打扫?沈朝听用眼神询问他。
沈朝听倒没什么自己的地盘被冒犯了的感觉,他也不习惯在这里生活。他默认韩暮生的举动,也是默认这间房子有一半是属于韩暮生的。
“想让听听看到然后夸我心疼我嘛。”韩暮生笑,眼睛里积蓄着得意。
沈朝听默然,伸手不轻不重地捏捏他的脸颊,然后凑上去亲了下,不在乎干活有没有扬起灰尘与汗水。
冬天见热确实慢,空调也是韩暮生找了半天才找到遥控器打开的,环境还是很冷。韩暮生放下打扫工具:“听听,家里有什么贵重物品需要看着带着吗?”
沈朝听摇头:“没有。”
“那我们要不要直接去火锅店?”
沈朝听有些意外:“你不需要歇一会儿吗?”
韩暮生挽住他的胳膊,树袋熊一样压在他身上:“人形能量棒,贴一下能量拉满。”
沈朝听怎样都行:“那我们出发吧。”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钥匙,却碰到了高铁上顺手塞进去的笔。他一愣,把笔拿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和韩暮生一起出了门。
傍晚的市中心很热闹。
不愿意在家做饭的人不是点外卖就是来小吃街看看。韩暮生在大众点评上挑到一家店,带着沈朝听左拐右拐走进巷子深处。火锅店旁边挨的是甜品店,粉白相间,逸出甜腻的空气。
沈朝听的手还被韩暮生拉着。很少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大家对和自己无关的人总是漠不关心。他们点了鸳鸯锅,韩暮生比较能吃辣,沈朝听则口味清淡。
找到座位,他们去挑选调料盘。韩暮生递给沈朝听一份个小盘子,沈朝听接过。接过的时候他突然有点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沈朝听第一次来火锅店,不知道怎么做。他从来没有吃过需要额外搭配调料的东西,他唯一能直接知道味道不错的是辣椒油,他记得辣椒油从鼻子里灌进去的感觉,虽然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有关于被灌辣椒油的记忆。
他笨拙地模仿宋明莘的举动,宋明莘刚舀好放下勺子,他就立刻拿起勺子去舀。
“听听?”韩暮生担忧的脸闯入他的视线,“身体不舒服吗?”
沈朝听眼神定焦,说:“没什么。刚刚走神了。”他避开那些他不爱吃的内容,最后只舀了薄薄一层底。这个场景和最开始似曾相识,不过两次都不糟糕。沈朝听笑,“吃辣锅还要加辣椒油。”
“还要准备清水呢。”韩暮生一本正经。比如沈朝听想尝尝,所以要洗一下,又想尝尝,所以要准备辣椒油……因此,韩暮生的调料盘搭配其实只比沈朝听多了一点辣椒油而已。
沈朝听手指蜷缩。他们回到座位,固定的菜上好了,锅底也咕嘟咕嘟冒着泡。袅袅升起的白雾模糊对坐的清晰程度,韩暮生熟练地下菜,除了吃,不让沈朝听插一点手。
沈朝听也的确插不了手。他熟悉的人都不是很熟,而且他不觉得有些人和他很熟悉,所以他几乎没有和别人一起吃过火锅。后来唯一算得上热闹的是和杨柏一起吃的小火锅,那种菜在传送带上转啊转人在下面眼疾手快挑的。别人很热闹,沈朝听闷头吃,脑子里给自己做检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检讨,明明杨柏和平常的一点不同也没有表露。没有人生气。他没有想很久就找到了答案,因为那是杨柏请他吃的。
韩暮生把一块熟了的肉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沈朝听刚想掩饰尴尬去夹就被敲了手:“那么烫,怎么敢吃的?再等一下,饿了先喝果汁垫垫。”
沈朝听于是不吃了。他抱着杯壁咬着吸管,橙汁没有一点下降的意思。他越来越觉得慌乱,但是究竟哪里好慌乱?
他知道日记应该写什么了,天气阴,和暮生一起来吃火锅,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是清汤锅,却有辣锅一样的冲击力,让他的眼睛涨涨的。
可能是辣锅实在勇猛,直接冲到他面前了。
肉凉了,他蘸了调料吃。没什么很特别的味道,但又能把人拉到某个片段里。比如……比如……比如后来他们在海边,其实也烤过烤肉。
雪花落在烤肉上,怎么会有人要在雪里烤到碳火熄灭啊。
沈朝听咳嗽了下,借着掩面的工夫擦掉眼泪。韩暮生给他布菜,几乎是把所有东西都送到他盘里。沈朝听吃不了,他说:“你吃剩了我再吃,听听要吃饱。”
沈朝听又忍不住哭起来。他的哭泣本来还只是静静的流泪,很快就变成肩膀开始一抖一抖,哭腔呜咽着顺着嗓子流出来。除了一部分还指望付出教育的贫穷父母,现在很少有人还这样做。换成别的人,也许会觉得这是在“PUA”,想要通过牺牲他来获得自己的怜惜与愧疚,可其实根本不需要这种牺牲,多此一举。
沈朝听却的确需要这种完全的奉献、一切都只为你的情感、首位。
韩暮生坐到他旁边。沈朝听紧紧抓着韩暮生的衣袖,眼泪一刻不停地染湿纸巾。他完全说不出话,一点儿声音出来都带着湿意,哭泣让他的大脑缺氧,他的心脏备受凌迟。
韩暮生轻拍他的后背,安抚的声音像母亲为孩子唱的睡前摇篮曲。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要让沈朝听需要他,如同现在的眼泪一刻不停。他不会跟着流泪,他只能站在旁边检视这件事能带给沈朝听多少依赖性。
他轻叹口气。
也只有沈朝听,即将二十七岁,还是会被这种拙劣的技法感动。